这贵族公议制原是汤王立国之后,至祖甲王之前王庭所行的制度。商族在立国之前,只是一个小部落时,族内所行之制与其他部落一样,族中大事由族长与族中有势力的成员共同议决。自商汤推翻夏桀立朝之后,沿续此制,朝中虽以商王为首,但朝中大事也由商王和王族、贵族共同议定,而许多王族与贵族借此可以参与到朝政之中,但时日一久,这些王族贵族逐渐开始掣肘王权,事事牵制,渐渐为历代商王所忌,终于到了祖甲王时,废除了贵族公议之制,一切政令均出君王一人,大权独揽,不准任何人睥睨。这已是百余年之前的事情了,微子却没想到这巫甲会于今日突然提出来要重新恢复。
微子只觉简直匪夷所思,道:“此制已废了有百余年了,怎么可能再恢复?”说完,吃惊的看着众人。
虺辛看着微子惊愕的神色,却有些不以为然,说道:“废除百余年了,可实行了却有数百年了,数百年的祖制可以一朝被废,那废了不过百年的规制,为何不能一朝再兴呢?”
微子眉头紧皱,道:“话虽这样说,当今天子极重威权,怎么可能会同意你们恢复此制!你们简直是在虎口拔牙啊!”说完,他又坐了下来,重重叹息一声道:“唉!你们太异想天开了!”
这时甘丁道:“我看也未必,当今天子沉湎酒色,耽于享乐,反正东夷已经平定,四疆还算安定,他恐怕还在嫌国政太烦呢?若能有我等替他代劳,他未必不肯!”扈己眼睛闪着狡黠的目光看着微子,劝道:“殿下,如今江河日下,国是日非,若是再不收拾,任由他这样下去,我殷商江山就完了,殿下身为殷商王族,难道就不着急吗?”微子听着两人的话,突然有些动心,看受辛这几日的所作所为,确实看起来只想一味享乐,对朝政十分厌烦,此项政议他也说不定会答应。
巫甲在一旁一直看着微子的神色,见微子目光闪烁,似以沉思,于是又耐心劝道:“殿下,非我等觊觎王权,只是如今国事一团糟,恢复公议之制或是治国良方!况且此制若能恢复,那么许多王族中的有德才兼备,如殿下这般的,也可借此机一展抱负,为天下百姓和诸侯谋福,为社稷出力,岂不是好!”
微子一惊,感觉这巫甲好似看到自己内心一样,他好半天没说话,脑中突然浮现出无数画面,尽是受辛在鹿台上淫乐的情景!他早已察觉,自此次从东夷战场上回来之后,受辛似乎越来越安于享乐,越来越疏远朝政了!可微一转念,又觉此事难度太大,于是又道:“贵族公议自祖甲改制后已有数代,天下大权集于其一身无所节制,确实弊端丛生。今要恢复只怕不是易事,费仲、尤浑等一帮奸臣必会从中阻饶,就是商容比干等朝中重臣也未必支持我们!”
微子虽这样说,可巫甲等人是何等精明,立即听出微子虽然这样说,但话音中已不如刚才那般坚决,巫甲道:“这个不要紧,费仲之流先不必理会!当年商容,比干等人以祖制为名保受辛登基,如今国家弄成这个样子,他们未必就不后悔。到时我们提出来,就算他们不支持我们,我想也未必出面阻饶!”
微子仔细盘算着,依然犹豫道:“就我们几人,只怕我们的力量难以达到啊!”
巫甲看出微子已有些动心,心中不禁一喜,忙道:“殿下,我们已联络了许多诸侯到时一起上奏,我们此来就是想请殿下助我们一起行事!我们内外一起协作,大事定然可成!”扈己也道:“天子骄奢淫逸惯了,这下让他甩开朝政包缚,尽情玩乐,只怕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话说的十分自信,好像此事水道渠成,理所应当一样,甘丁也道:“道:“是啊殿下,天子并非勤政之君,未必会想殿下所想的那样坚决!我们久在乡里不知王庭政局,但只要殿下肯出面相助,我看此事十拿九稳!”
可微子听完他们的话,依然拿不定主意。巫甲看微子还在犹豫,知道这件事若不得微子呼应是万难成事的,于是站起身到微子面前,道:“殿下,此事若成,我等皆愿殿下为首,主持朝政!”
微子一听此话,竟不禁心念一动!
以自己为首,那自己不就可以借此机会掌握朝政大权了吗?这不正是自己日夜期盼的吗?
微子依然不动声色,他站起身来,站在门口。虽然不言不语,内心却如翻江倒海一样地盘算着!贵族公议制在殷商历史上确实行过数百年,自这项制度废除之后,像他和箕子这等与天子至亲之人虽然身份至为尊贵,但无权无职再也无法再参与王权,就连比干虽也为王叔,只因身兼着亚相之位,才得以参与到王庭政务中。这样一来,纵使自己有经天纬地之才也无法施展!多少年来,自己广结党羽培植势力,可是由于手中无权,势力终究难以坐大。但这一次如能把握住机会恢复了这项祖制,那么自己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参与到殷商军国大事的决策之中,到那时只要自己好好经营,那么早晚有一天,自己可以得到自己渴望的一切……
他面朝门外,目放精光,越想越激动,心道:“此次,或许真是天赐良机啊!”
他虽这样想着,但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他尽量平定心情,回过头来又走向自己座位下,语气好似十分随意地道:“微子不贪这名位,只要能为国为民,一切皆可啊!”说着,又喝起茶来。
巫甲等人一听,知道微子已经应允,不禁对望一眼,都是一阵欣喜!巫甲道:“殿下,我等久离朝歌,对朝中之事了解不多,此事还望微子主持大局啊!”
微子没有回话,心里仔细盘算了好一会儿,最后正声说道:“这件事,光我们是不够的,还要联系朝中更多的有识之士才行。一是我王叔箕子,他一向心无定见,我会说服他,我比干王叔未必会答应,到时尽力而为,还有两位国老鬻子、祖伊。鬻子学识渊博在朝中德高望众,他也正为朝政忧虑,我想也会支持我们,祖伊也是我殷商王族,也是世袭的勋贵,恢复此制他也会得到好处,至于商容比干等人恐怕很难说动,不过你们也对,只要他们不出言反对,于我们就是大大有利,其他的王公大臣,我们也要尽量去争取……”
不一会儿微子就将如何联系朝中权贵和他们一起行事,如何向天子上奏,以及产生的诸般情形如何应对等说的头头是道清清楚楚。巫甲等人又兴奋,又是意外,兴奋的是听微子一说好似此事已经十拿九稳,意外的是没到微子这么短的时间内竟将此事想得这般周详,令人惊叹。
巫甲等人又是喜悦,又是激动,只感觉好像已经胜利在望了,可微子却似乎并没有那么自信,是否可以成功,还有看受辛如何看待这件事。他站起来立于门口看着外面的天空,悠悠地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们做这么多,成与不成,皆在天子一念!我们这么做也是为祖宗江山社稷,望列祖列宗保佑吧……”
到了晚上,微子将自己的几名亲信召入府中,与巫甲等人一起商议这件事,一直聊到深夜,终于敲定诸般细节!第二天,巫甲就领着其他几人一一拜访了箕子,鬻子,祖伊三人,向他们诉说贵族公议的诸般好处,其他的一概不说,也不说是微子叫他们来的。可这足以让三人惶恐不安,虽然知道受辛现在日益骄奢淫逸,也隐隐觉得恢复贵族公议的旧制或真是一条救国良策,可微一转念却又觉得这件事实在异想天开,不大可能,可是看到巫甲等人态度平和,也就不再那么紧张。当下也不必表态,只是静观事变!
准备多日的祭祀大典终于开始了。
殷商的祭礼名目颇多,此次是以军功为祭。此次受辛征伐东夷取得如此前所未有的胜利,若非如此也不会齐聚天下诸侯于朝歌共同参加祭祀大典。这样既可以军功震慑天下诸侯,同时天下万邦共祭一主,也可以此凝聚人心,稳定殷商王庭根基。如今天下万姓遑遑,人心思叛,殷商江山已风雨飘摇,这样的典礼更显得犹为重要。
大典在太庙中举行,一大早,各诸侯都穿着王庭规制的礼服,先一齐到王宫集合,此次到来的这些诸侯所在国加起来,拥有了超过天下一半的土地和人口。他们操着不同口音身着不同的服饰,除了中原人,还有安服的四方夷狄,虽他们心里此刻未必都认同殷商残暴的统治,但依然为可以站在这里参加天下最高贵的仪式而感到无比的荣耀!他们在热情交谈着,这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他们在炫耀自己国家和财富时,也都大开眼界,了解到很多别的国家的情况。一时间,他们都感觉到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
受辛在商容,比干,费仲等人的陪同下升坐大殿,众诸侯一齐跪拜,虽然近几年王庭施政日益苛刻,已有不少诸侯起了叛离之心,但在此刻他们却依然感受到殷商的正统,任何人现在都没有能力取代。
行完大礼,又都一起从大殿里出来。先是受辛,之后是微子箕子比干等王族和朝野重臣,再之后是各地的诸侯,按顺序排好一起向太庙走去。无论受辛曾经在各诸侯国,在民间遭到多少诟病,谩骂,但到此刻谁也不得不承认,他依然是天下最高的统治者,是唯一的,不可取代的!只有他才有能力把散落在帝国各个角落的王召集起来,带领他们,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各国百姓一齐向祖先神灵跪拜,只有他,才可以发布通行天下的命令!任何人都没有这样的资格,更没有这样的能力!
到了太庙,君臣按秩序站好。此刻太庙的牌位,除了殷商历代先王、王后、历代立过大功的忠臣,各式神灵,还有其他各国各族共同崇拜的神灵、英雄,总之无论任何国主,都要在这里下跪!
典礼正式开始!先由代理祭祝,即太师元铣,宣读祭文,朗朗声音中,无人敢说话。元铣宣读完,就由受辛为始一起跪倒向祖先跪拜,接着众诸侯国也一起跟着参拜。这种仪式典礼与殷商王庭来说,是一种远比刀剑甲胄更重要的武器,比玉玺国印所带来的王权更重要的权力!
在这拥挤的人群中,伯邑考就挤在中间。
此刻,这个威震天下的西岐国主在这里显得那么的普通!
伯邑考此刻心里并不平静。按祭祝的引导做着一系列的事情,看着这黑压压的人群,伯邑考感到一种强烈的覆压之感,心里想了很多很多。这些诸侯容颜肃穆,正在虔诚的行着参拜之礼,他们的心是真诚的,殷商是惟一有资格统治天下各国的王朝!这些诸侯将来回到自己的国家,即使想造反,相信也会身负恐惧负罪之感!无论他们反叛的理由多么正当,他们都是一个可耻的背叛者!无论他们多么恨殷商,但至少在此刻,受辛依然是天下唯一的君王、天子,代表上天统治世间一切,这是无法改变的!都说西岐国力强盛,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甚至伯邑考自己也这么认为,但同大商相比,姬周也不过只是殷商帝国版图上一个普通的边角。
伯邑考突然想起在西岐对西羌最后一战时那些西岐麾下诸侯方国逼自己发兵的情形,在西岐王殿上各诸侯国几乎是逼着自己谋反的情景!那不是臣属的关系,那至多是同盟关系,甚至若无王庭的赐号西岐可能都无法节制他们,而大商于天下君臣名份已久,殷商统御天下六百年之久,根基稳固,他们对殷商王族的认同至少到目前为止是无法被任何国家所能取代的。
遑遑大商,实非姬周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