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台在朝歌是一个任何建筑,甚至朝歌周围的任何一座山都遮挡不住的地方。平日只是在宫外远远望着,这时突然到了他的脚下,黑暗中他像一个巨人,俯视着一切,也藐视着一切。鹿台最顶端摘星楼上灯光明亮,此刻全朝歌所有最高贵的人,或者说是自以为高贵的人都在那上面,整座鹿台像一把火炬,照亮了朝歌的夜空,让本来只有夜里才有片刻安宁的朝歌城也失去了最后的宁静。
一名宦官打着灯在前相路,两人登着石阶向摘星楼上一步一步登去,真觉像在登天一样,好像到了顶端真的可以一伸手就摘到星星一般。如果不是心中有那份俯视一切的荣耀,大概没有会有兴趣如此疲累爬这如此的高楼。
墨羽伯邑考心中就无这份荣耀,这石梯爬得着实费力。
鹿台顶端其实依然有好几座宫殿,其中最高处,也是最大最华丽的宫殿就是摘星楼。雕栏画栋,美玉装饰,光芒四射。摘星楼外卫士林立,威严肃穆,不停的有宫女一个接着一个往里面送菜。
墨羽伯邑考到了摘星楼前,在殿外侯旨,奉御官进去交旨。
突然,里面的音乐停了,伯邑考心中猛的一跳,过一会儿,只听里面一名宣御官大声传旨:“宣西岐伯邑考、墨羽觐见陛下!”
两人深吸一口气,进了大殿。
此刻大殿上灯火通明,四围都是雕栏画栋,雕刻十分精致,几根大柱子贴满金玉,金光闪闪真如黄金制成的一般。此时大殿两旁坐满了紫绸金带的王公贵族和王庭大员,旁边还立着许多舞女侍者。本来这大殿建得已十分宽敞了,但由于人太多依然显得颇为拥挤,空气中满是酒味和肉腥。伯邑考微微扫视了一眼,只见商容比干黄飞虎箕子等人坐在右首边,尤浑崇侯虎薛魁等几人在左边,还有几名官员和武将模样,看样子地位也十分尊崇,但叫不上名字,还有其他很多人,这几日大多已经见过。
此刻殿内没有半点声音,所有人都一起看着两个人。伯邑考颇觉浑身不适,难以忍受,墨羽却处之泰然,安之若愫。两人又一齐向大殿正中间,一个位置最高、服饰最为高贵华丽、气度最为威严的人,殷受辛望去。
只见他四旬开外,虽然坐着,但看得出来身形十分高大,但显得很瘦。双目如鹰隼一般锐利逼人,鼻尖微弯形如鹰喙,一张古铜色棱角锋锐的脸显得冷峻异常,观之只觉威严而又阴鸷,令人生惧。而他旁边,还偎依着一个女人,脸上脂粉涂装极浓,几乎看不清本来的面目,简直显得怪异,服饰华贵却十分裸露,看起来应是受辛的什么妃子,此刻正以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
当伯邑考把目光投过去的一刹那,却见两道极其锋锐而阴鸷的目光又射过来。
殷受辛,也在看他!
伯邑考猛得打了个冷颤,忙低下头去。他感觉那个目光他一生都无法忘记。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一起走到大殿正中间,一齐跪下,伯邑考朗声奏道:“犯臣之子伯邑考携弟墨羽叩见陛下万岁!”伯邑考长途跋涉历尽艰险,就是为了等这一刻。此刻大殿里没有一点声音,有的人在看着伯邑考与墨羽,有的人观察着受辛的脸色。
受辛好像毫不在意的看着伯邑考,一双带着些寒意的的眼睛上下打量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点点头,道:“西岐伯邑考!”语气颇重,甚至显得有些好奇,好似也想看看只闻其名未见其人的伯邑考是什么样的人!
伯邑考心中一凛,大声道:“臣正是,臣祝陛下龙体康泰,万寿无疆!”
听到此话,受辛冷峻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他微微点点头,问道:“伯邑考,你不在西岐主持国务,为王庭守护边疆,到朝歌来做什么,你不怕羌人再次作乱吗?”他语气十分威严,声音中颇有些质问的感觉!
听到这声音,伯邑考只觉浑身一冷,道:“启奏陛下,自陛下亲征西羌后,羌人实力大损,几年来虽也有几次小股作乱之事,皆被臣一一平定,现已无力再与我大商王庭抗衡,请陛下放心!”
受辛微微呼出一口气,面上显出些许不悦,道:“羌人桀骜不驯,不遵王化,不可大意!还有,王庭早已有通令,凡作战中所取夷狄俘虏均需解送朝歌,寡人却为何听说你们西岐抓得的俘虏都私自释放,这是怎么回事?”语气中显得颇为不满!在一旁的崇侯虎见之也冷笑着看着伯邑考看他如何应答,正是他向受辛禀告这件事的。
伯邑考感觉到受辛语气不善,不禁又打了个冷颤,只觉受辛说的每句话都如巨山一般压过来。伯邑考平定下心思,略一思索道:“启奏陛下,羌人居地分散,人口众多,实难以尽灭,若想收服羌人,若只是一味杀伐,只会加剧矛盾,引起更多的羌人作乱,是以臣以为要想根治羌患,当以结交安抚为主,攻伐为次,施以恩惠,让他们感受陛下恩德,诚心归复,可事半功倍,方是上策!”
受辛不再吭声,一边看着伯邑考一边思索着他的话。崇侯虎在一旁一直仔细听着借机寻衅,一听此话立时大不以为然,大声道:“羌人都是化外野民,不知礼仪如狼豹一般,怎能只是施以恩惠,当与陛下一样以武力压服!陛下,臣窃以为西岐施政不妥!”声音颇为洪亮。
这时商容听到崇侯虎的话十分不满微生怒意,说道:“崇侯,即使鸟兽牲畜如能以恩待之,也可和睦相处,诚心跟随!陛下,如今西羌虽然也偶有叛乱造反之事,但总得来看,我殷商四方夷狄者以西方羌人较为平静,可见西岐抚边之策行之有效!”
鬻子也甚厌崇侯虎为人,这时也起身奏道:“丞相所言极是,崇侯所言对四方夷戎只知以武力讨之而不重以恩义结交,只会逼得四夷群起而乱,此为治国下策,决不可取!自西伯姬昌获罪以来,伯邑考主持西岐国政,姬周国势平稳,百姓安居乐业,诸侯咸服百姓称颂,足见伯邑考治国有方,臣还想请陛下照准,请伯邑考公子入太学讲解西岐治国之道,或可择其善者鉴于陛下和各诸侯国!”
崇侯虎一听这商容和鬻子的话,顿时又恨又恼却无话可说。商容为丞相自不必说,这鬻子学识渊薄,掌太学主管天下教育,且为人耿直,无争权牟利之心,可谓才德兼备,连受辛对之也颇为敬重。崇侯虎虽然深恨这老头子,总是与己做对找自己的麻烦,但对之却是无计可施。
伯邑考听闻两位大臣为自己说话,又见崇侯虎被问得无话可说,也微微舒出一口气,心下略感心安。
可谁知受辛突然又道:“伯邑考,刚才寡人问你,你来朝歌做什么,你尚未回答!”声音已有些严厉。
伯邑考一惊,这才忙道:“是,臣有罪,臣此次而来实为父王!臣父姬昌,罪犯忤逆,蒙陛下开恩,免其死罪,暂羁羑里!臣一家与西岐国民无不感念陛下恩德,只是父王年已老迈被羁羑里,伯邑考心中日夜挂念,望陛下恩准臣可代父承罪,以尽人子之份!”
听到他的话,受辛微微点点头,叹道:“嗯,西岐伯邑考果是仁孝之人!”
伯邑考一听受辛的话,畏惧之心稍减,却又悲从中来,突然泪水涌出道:“谢陛下!臣不揣愚陋,昧死上陈,请陛下怜我父年老体弱,赐以归国与家人团聚,伯邑考愿留在羑里代父赎罪!如得恩赦,愚父子与西岐万民永不忘陛下天高地厚之恩德,必日夜焚香祷告,祝愿吾王永寿无疆,祝愿我殷商天下国祚绵长,绵绵不绝……”说着扒在地上已泣不成声。此刻殿内群臣除几个专与西岐作对之人外无不感动,都心想这伯邑考仁孝之名传于四海,果真名不虚传,看他如此凄惨感人,都不禁生出恻隐相助之心!
这时受辛看到伯邑考如此情状,也不禁微微感叹。这时,坐在箕子旁边的一个官员站出来,道:“陛下,伯邑考愿代父恕罪,情实可矜。西伯侯被囚羑里诚心悔过,教化子民,百姓称颂,伯邑考在西岐主持为政,为国戍边,安定边垂,功勋卓著,昔日纵有过错,也已功过相抵,臣请陛下赦免姬昌,赐其父子归国,以显陛下仁慈宽容之德!”
伯邑考一听,不禁心中暗暗感激,这首先开口的老臣自己并不认得,却没想到他竟首先为自己说话。那官员刚说完,商容等人还有朝中几个大臣尽皆附应。崇侯虎突然见到竟有这么多人为伯邑考求情,又感意外,又是愤恨,但此刻却不敢站出来强行阻止,只是在一旁暗暗观察着受辛的表情。
受辛扫视了一下为伯邑考求情的众人,略一思索了一下,最后道:“伯邑考能舍却家国亲往朝歌,已足见孝心,你且平身吧!”他声音已较刚才温和了许多。
伯邑考见受辛对自己的话未置可否,于是又道:“陛下,臣此次来朝歌,于来时还备得一些粗陋之物以备御用,西岐鄙陋之地,难产佳品,原不足以污陛下圣目,只是聊尽臣子本份!”说着双手捧起礼单呈上,奉御官接过当廷读起来。
奉御官一边读,伯邑考大着胆子微微抬头,见受辛似乎面带微笑,早已不似刚才那般威严,显是对礼物还算满意,心中放松了些,心道说不定等会儿天子就会下令释放父亲。
却不想在一旁的崇侯虎却虎视眈眈,他断不容伯邑考成事,这时一见受辛神色,他心中思念急转,突然笑着道:“陛下,伯邑考公子礼物果然丰厚,想我崇国国穷民困,可实在拿不出这等大礼!看来西岐这几年治国有方,国力日盛,不但数次击败西羌,且国家富庶,称得上是国富民强,兵强马壮啊!”
果然此话一出,受辛脸上的笑容突然收了起来,竟又是一脸严峻,伯邑考心中一凛,重又低下了头,心中恨得咬牙切齿,他知道受辛囚禁父亲,其中很大原因是忌惮西岐国势日大,实力雄厚,以此有牵制羁縻之意。崇侯虎此时如此夸耀,实在是居心叵测!众臣冷然的目光也一起看向崇侯虎,崇侯虎却浑不在意,只是看着受辛表情突然变化,嘴角冷笑暗暗得意。
商容在一旁细心旁观,一见他一脸奸诈之状,不禁心中深恨,于是说道:“陛下,伯邑考为国戍边有功,今日又这般诚心,可谓忠孝两全,臣以为应照其所请!”
受辛却对两人的话好似充而不闻,只是用阴鸷的目光看着伯邑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又面露笑容,语气变得客气了些,道:“贤公子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且在朝歌宽住几日,汝父子的事,寡人自会考虑!”说着,用手轻轻一指,伯邑考和其他所有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原来他指得是门口的两个座位!
众臣一见,均是意想不到,伯邑考身份何等尊贵,怎么安排了一个靠边的位置!伯邑考见之,也是心中微凉,他暗暗叹息了一声,大声谢恩,与墨羽一起朝那个位置走去。
受辛面上不露声色,一边身体前倾伸手去拿案上的酒樽,一边心中却暗惊道:“这伯邑考仪表堂堂,器宇不凡,此人闻名四海,果然名不虚传,王族中怕也找不出这样的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