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财驸马
鸿雁
楔子
万历廿三年,河北固安。
夕阳似血,黑鸦如云,这萧索的秋,凄冷的黄昏,他所有的快乐都销毁在这冷得令人发抖的风里……
他从来都没有觉得父亲是如此的衰弱,如此的无助,他瘦削的背影,耸动的双肩,就连原本乌黑的头发也在一夜之间有了点点银白。
转目望去,那扇半开的漆门里犹可见人影绰绰。他的唇微扬,犹带稚气的脸上却有悲愤莫名的神色。
多可笑,人家是乔迁之喜,他却是失家之痛。他生活了十四年的‘冉宅’今日已不再属于他们冉家。
当那块由‘固安第一才子’亲题的匾额砰然落地,任那些曾经仰视它、擦洗它的下人轻蔑地践踏而过时,他的父亲只会比他心痛一百倍。
“爹,我们走吧。”他半蹲下身,看着父亲悲伤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是一个可承担责任,照顾家人的真正的男人,“再眷恋过去已毫无意义。”他低语,也知道自己的话有点残忍,却不得不说。
父亲抬起头,瘦长的手指抚过已破裂的匾额上的‘冉’字。止不住地颤抖,许久,没有说话,他站起身,转身看去,不知何时,一个艳若桃李的美妇倚门而立。乍见她,他的身子一僵,痛苦中有极度的厌恶。
“老爷。”美妇一福身,淡然道:“美如见过老爷。”
“你又要做什么?是想像那些人一样羞辱我一番吗?!”他冷冷地看她,眼中难掩恨意。
“美如就算再没有心肝也不至于那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些年老爷一向对美如不错,现在老爷要走了,美如又岂能不相送一程?”她哀然一笑:“老爷莫要怪美如绝情,实是世事无常,令人难料……”
“住嘴!你这贪慕虚荣的贱货!”忿忿打断她的话,他嘶声道:“我和你这种只能共富贵而不能共患难的贱女人已经没什么好说的。”
美如半转身,悄悄拭去眼角的泪。“只怪老爷的富贵竟不长久,或许老爷该把名字也改做‘富贵’二字,那样可能真会得一世富贵。”抛下一只锦袋,她只淡淡道:“当初老爷买下美如的时候花了百两银子,今日双倍奉还……”
她话还未说完,脸上已被唾了一口口水。“收起你的脏钱吧!冉家的人纵是穷死了,也不会要你的脏钱。”
美妇眨了下眼,欲言又止,只摇了摇头,正欲转身,忽听那少年轻唤一声:“慢着!”俯下身,少年捡起钱袋。脸上露出令人意外的笑容,“冉家做的不是放高利贷的生意。绝不会收什么利息。至于这一百两银子,就当是你为自己赎了身,从今以后你就是自由之身,随便你想跟什么人都不关冉家的事。”
笑着转身,走了几步,他又回头。温然笑意在如血的夕阳下闪着自信的光彩。“还劳烦你告诉你现在的主人,总有一天,我冉兴让会回到这里的。”
总在一天,他会回来索回本属于冉家的一切。哪怕是为此付出任何的代价……
第1章
大明万历三十三(1605)年,七月。
这里是京中最大的酒楼,坐在窗边正可看见对面放榜处围了一大群人。冉兴让抿了口酒,笑盈盈地道了声:“恭喜”。
顾青却皱眉,脸上全无半丝喜色,反重重地叹了一声:“何喜之有?!”
“咦!”冉兴让瞧着他,笑道:“小弟不用去瞧,也知道顾兄必高居榜上。顾兄于上千人中得到入宫钦选的资格,有望婚尚‘寿宁公主’难道还不是喜事吗?”
“喜事?!要真是喜事怎么没见你报名应选?”顾青叹了大大的一声,甚是苦恼,“这生为男人,可悲者莫如娶了一个悍妇;而比此更甚者,莫过于娶了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能休、休不得的悍妇!你说,我顾青怎么会有那么个狠心的老爹,竟然把自己的亲生儿子往火坑里推呀!”
“妻子或许不好,但你好歹是有了一个天底下最有权、最有钱的老丈人。日后前途无量啊!”冉兴让笑睨他,“再说,你又怎么知道那寿宁公主不是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美人呢?”
顾青苦笑:“美或许可能,这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小弟可不敢奢求喽!”
“希望尚在人间,顾兄何必自暴自弃呢?”冉兴让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回头看了一眼点头哈腰的小二,一指顾青,“今个儿是顾爷请哦……”
“你可分得真清楚……”顾青瞥他一眼,探手入怀,“四两三钱是吗?这是五两,剩下的不用……”
“哟!小二哥!”冉兴让一笑,白晃晃的牙迎着阳光看在小二眼里简直就是一把刀——一把断人财路的刀。
“得!您老也不用说了,小的知道怎么做——找零钱的时候顺便把这剩的半只鸡和这些卤牛肉包起来,是吧?”小二僵着笑一甩毛巾,吆喝道:“顾爷惠赐四两三钱……”怎么这越是有钱人越抠门儿呀!自己不赏也就罢了,连别人赏都不成。家财万贯却舍不得那半只鸡,还真是小气到家了!这样天下少有的人,也难怪会发财喽?!
顾青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叹了一声:“其实,冉兄不必为小弟省那么几钱银子的。”
“我知道老兄不缺钱花,不过反正都是要赏人的,何不就赏给小弟呢?”
愣了半晌,顾青眨巴眨巴眼睛,再也无法忍受这说话寒碜到家却毫无感觉的人。“我说冉兄,你好歹也是‘瑞玉斋’的少主,‘冉记商行’的老板耶!就算不是京中首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就算是再节俭,这也不能节俭到这种地步吧……”
冉兴让扬眉,盯着他。“有什么问题吗?节俭不是一种美德吗?”
“美德、美德……”顾青皮笑肉不笑地点着头,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法子和这人勾通了。
“既然是美德,那又有什么问题呢?”听到街上的吵杂声,他抛下手中的折扇,歪了头去看。“嗄!这大驸马都尉好大的脾气呀!人家老汉也不过是跌倒在马前,阻了他老兄的车驾,让开也就罢了,何必得礼不饶人呢?这火气也太大点了!”
“那当然了!”顾青也凑了过来。“这位杨老兄半年前被荣昌公主的贴身侍女打了一顿,一怒之下私逃回了老家,谁知却被皇上召了回来强送入‘太学’学了半年的礼仪。今天才放出来,满肚子的火也只能对这老爹骂两声吧。难不成还能回公主府冲着荣昌公主发火去?”他一声长叹,一回头,正对上冉兴让同情至极的表情。
“顾兄!”拍拍他的肩,冉兴让叹道:“半年后,小弟若想见你,怕也只能上‘太学’探望了!”
“你别咒我!”拨开他的手,顾青喃喃道:“不会那么惨的!说不定被选上的不是我而是那两个呢!”
“所以小弟对那两位仁兄也深表同情……”冉兴让一叹,再也忍不住笑出来。一脸的幸灾乐祸。“公子爷!”
听得有人唤他,他伸手朝楼下的贴身小厮招了招手,仍是止不住笑。
顾青闷闷地一哼:“你笑吧!早晚有你笑不出来的时候……”
“我又不会被逼娶个悍妇,更不会进‘太学’学礼,怎么会笑不出呢?”冉兴让捧腹大笑,但那笑却没维持多久。
冉银一上楼,就笑道:“原来公子爷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他揉揉笑疼的脸皮。“你呀!还不快来恭喜顾公子!”
冉银满脸的笑,一躬身道:“是!冉银恭喜顾公子!也恭喜公子爷了!”
“你——什么意思?”顿住笑,冉兴让有种不妙的感觉。
“公子还没瞧皇榜吗?公子也得到入宫钦选的资格了呢!”冉银是满脸喜气,冉兴让的笑脸却已扭曲,“你胡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报名应选了?哪来的什么资格呀?”
“公子不知道吗?”冉银的笑也不自然起来,“就、就是两个月前,老爷叫小的给张公公送去了公子的画像还有生辰八字呢!”
“老爷叫你送了?”他半僵的笑容是危险的讯息,“老爷叫你去你就去,那我让你去死你怎么不死呀!”大声吼着,他扭头看偷笑的顾青。“我这个爹,好像比你家老头子还不如呵!”顾青再也忍不住爆出大笑。
冉兴让脸色一沉,匆匆而去,犹不忘叫道:“冉银,别忘了那七钱赏银和剩菜。”
“忘不了的,公子!”冉银应了一声,看向犹自笑个不停的顾青。“怎么多了个强敌,顾公子还这么开心呢?”
“耶!那谁让我和你家公子是好朋友呢,当然会替他开心了!难道你不为他开心吗?”这下可好,百分之三十的机会不会是他呢!顾青强忍了笑:“回去告诉你家公子,明个儿宫里头见吧……”
“我说老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你连‘没有梧桐树不栖凤凰鸟’的道理都不懂吗?就咱们这样的家世,要真是娶了个公主,还不把全部家当都赔进去呀?!”他扯了扯桌上的新衣,“这衣裳,‘瑞福祥’的料子,‘苏绣坊’的手工,就是没一百两也要八十两吧!这还没怎么着呢?你就先做新衣裳了,这要是真成了,你还不得把房子都拆了重盖呀!”
冉富贵讷讷了半天,终于道:“就上回张公公来‘瑞玉斋’买珠宝的时候,说要是你做了驸马,以后这宫里采办的差事还不十拿九稳是咱们的。我这一细想也是那个理,所以……”
“所以,你为了钱就把你儿子卖了!”冉兴让瞪着他,心里这个气呀!“你就是要卖,也得卖对地方呀!那娇生惯养的公主咱伺候得起吗?”
冉富贵垂下头。“你不同意那也没法子了,明个儿就是进宫钦选的日子了!”看他还是一脸的气恼。冉富贵讷讷道:“其实,你也不用那么急的,人家公主还不一定看得上咱呢!”被儿子一横,他忙又道:“当然,像我儿子这样仪表堂堂、精明能干的美少年是好危险的……”
冉兴让一哼,扭身就走,倒让他白出了一身冷汗。“唉”了一声,他坐在椅上喃喃自语:“说实在的,我这儿子实在是不错!可就是比他老子还爱钱……难不成是小时吃苦吃太多了?”
冉兴让冲出大厅,无巧不巧正撞在冉银身上。“公子爷,顾公子说明个儿和您宫里见了!”
他低低一哼,回头看他。忽然问:“冉银,你说这女子都想嫁什么样的男人呀?”
“这、这个小的可不知道……”冉银犹豫了一下,道:“不过,阿玉说就是世上的男人都死光了,也不会嫁给小的这样的男人!”
是吗?!难不成他要逃过劫难,倒要变得像冉银一样身无半两肉,腹无半点墨,成天吊儿郎当,口没遮拦地惹人厌却偏是马屁工夫了得!说老实话,他还真学不出。
可是到底这女人都想什么样的男人呢?他扬眉,忽笑道:“我说冉银,那个李老板不是请咱们到‘百花园’喝酒的吗?”
“是呀!可是公子你说讨厌他的大肚子,又懒得见他色迷迷的恶心样,已经回绝了吗?”
“回了?!回了难道就不能再去吗?笨呀!”随手敲他个响头,冉兴让大笑而去。
“笨怎么了?那我要聪明,不也成主子了?”冉银撇了撇嘴叫:“公子,等等我呀!”
“百花园”是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青楼妓馆,内中非但美女如云,珍馐美味,佳酿醇香,更有上可赌天、下可赌地的赌坊。是以正是穷人沾不得富人最喜欢的销金窟。但冉兴让平日却最不喜欢到这种地方。一来舍不得花钱,二则嫌那脂粉俗,但此刻,有人请客做东却自是不同。
豪赌桌旁,软玉在怀,怕是没几个男人还能保持清醒的。但像他这样一个不赌钱、不抱女人的男人想不清醒都难呢。
啜口酒,他想了想终于问:“各位姑娘可想好了在下的问题?”
“冉公子的问题好奇怪呢?让奴家们一时好难回答的……”有人偷笑,“莫非公子是想替咱们姐妹中的一人赎身不成?”
“别发花痴了!”大腹便便的李老板大笑,“人家冉公子说不定明个儿就成驸马爷了,哪还有你们这些臭蹄子的分呀!”
“那可不一定!”倚在他怀里的翠儿轻轻捶了下他,“说不定那位寿宁公主没眼光,错过了冉公子,倒让咱们姐妹捡了个大便宜呢!”吃吃笑着,她道:“咱们莺儿妹妹可想冉公子大半年了呢?”
“胡说八道!”莺儿恼了,嗔道:“好端端地扯到我身上做什么?”
“好啊!是我胡说八道,那就当是我在想冉公子好了!”
“讨厌!看我不拧烂你的嘴!”莺儿起身,看似胡闹,人却早已倒在冉兴让怀里。嘤咛一声,脸已绯红如霞。
冉兴让却面不改色,在喧闹中只正色问:“不知姑娘到底想嫁怎样的男人?”
莺儿脸一红,还未说话。已有人笑道:“当然要英俊多金,风度翩翩了!”
“慷慨爽朗,豪情万丈。”“多才多艺,风流多情。”“斯文尔雅,体贴温柔。”
每人一句说得冉兴让头都大了。“照姑娘们这样说,那岂非世上少有的完人!”
众女掩口娇笑,只莺儿垂着头低声道:“何需完人?只要他真心对我,也就足够了!”眼波流转,只轻轻一瞥,已情意尽现。冉兴让却只作看不见。
七月的紫禁城,双燕翩翩飞,黄鹂过蔷薇,宫廷寂寂深荫绿,树自苍郁花自香……
静静伫立,顾青不言不笑,只默默地垂着头,耳边隐约听得窃窃低笑。这宫里的女人大概十年八年都没见过男人了吧?他哪有那么好看呢!
扯了扯嘴角,他看了一眼身边同样鲜鞋净袜、衣冠楚楚且香气袭人的白面少年。暗暗笑了。或许,他和冉兴让的担忧都是多余的。以这少年俊美的外形,斯文的谈吐,多半会被选上的。而他和冉兴让也可以得到解脱了!不过,这话说回来,怎么都到现在了还不见冉兴让呢?听到喟叹声,他微抬头,然后就看到了冉兴让。
“太夸张了吧!”他看着那身着青布薄衫,头戴园罗小帽,面色苍白,身子发抖的男人,连口都合不拢了,“我说兄弟,你就算再想不开,也犯不着这么破坏自己的形象吧?!”
冉兴让扬起眉。“早知道有这么位近乎完美的仁兄,我就不这么费力了!老兄贵姓?”
白面少年回首看他,唇边掠上一丝不屑的笑意。“顾!家父乃户部侍郞。”
“官宦子弟果然不同凡响。”冉兴让笑着,明知人家瞧不上他心里却仍是乐个不停,“我说顾青老哥呀!人家这位顾兄可比你强多喽!”
“那是自然!”暗自窃笑,顾青连连点头。看见远远过来的张公公,含笑施礼。“张公公请了。”“二位顾公子请了!”张公公定定地看着冉兴让,好一会儿才道:“我说冉公子,您这身是不是太寒碜点了?咱家听说令尊特意做了不少新衣裳啊……”
冉兴让一笑:“跟公公说句老实话,那新衣服小可还真舍不得穿呢!说不定哪天转手让出去,怎么着也是七八十两呢!”听到低斥冷哼声,他也不以为意,反道:“是不是这会儿就要见驾了?”
“是,见驾。”张公公苦了一张脸。暗骂:“真是糊不上墙的烂泥,白费老子的心思!”
一道珠帘隔绝了所有的视线,冉兴让知珠帘后必是当今圣上与公主之母郑贵妃,可能,那寿宁公主也在其中。唇边泛上一丝笑,他只战战兢兢叩拜,不敢仰望。“草、草民冉……冉兴让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恐怕这世上没一个女人愿嫁这样窝窝囊囊的男人吧?!
珠帘后,目光不瞬。万历皇上捋须道:“爱妃觉得哪一个好些?朕觉得那户部顾侍郞之子颇佳,爱妃觉得如何?”
郑贵妃秀眉微扬,唇边绽出浅笑。“臣妾倒觉得那冉兴让不错!”
“冉兴让?!”万历奇道:“此子衣着平常,举止失礼,对应不工,言谈乏味,令人见之生厌,怎么爱妃倒觉他不错呢?”
“皇上,轩炜这孩子向来受宠,自是骄蛮任性。若是许以那心高气傲的官宦子弟,一旦争吵,两不相让,岂非生事?臣妾看那冉兴让虽不中用,却也生得仪表堂堂,家有薄产,又小有文名,倒也不辱没轩炜。最主要的就是他看来生性懦弱,婚后只有皇儿欺他,他断不敢相欺才是。”
“爱妃所言极是。”万历皇上一笑,大笔一挥,已注定了冉兴让不容置疑、不可更改的命运。
可怜他机关算尽太聪明,却忘了想那为人父母者希望爱女嫁予怎样的人,直落得后悔莫及……
百花丛中,秋千架下,鸟啼宛转。宫装少女慢慢回首,如花玉颊上隐有忧色。“鸟啊鸟,你叫什么?是不是也知轩炜心中烦恼?”低低一声叹,纤手不自觉地握紧手中的秋千,“不知、不知……唉!那小英子怎地还不回来?”
“公主,公主……”她匆匆旋身,正见一粉衣少女挥手奔来。
“怎么样了?”一声轻问,饶是平日胆大妄为,也不禁脸泛红霞。
小英子气还没喘匀呢,已急急地道:“回公主,皇上已经下诣选定那个冉兴让做驸马了!”这偷听的差事还真是累人呢!
“冉兴让?!是那个商人?”朱轩炜扬起眉,“怎么会是他呢?之前你不是说那个姓顾的侍郞之子很有希望的吗?”
“奴婢是那么以为没错啦!就连皇上也是那么觉得的呀,只是贵妃娘娘偏相中了那个什么冉兴让。”小英子张开口,到底还是没说那个冉兴让是如何的丢脸,如何的窝囊。
“母妃选的?那定是你看走了眼,那个冉兴让必是相貌出众,才华横溢,风流俊雅……”说到羞时,她垂首而笑,脸上桃红诱人遐思。
“奴婢实在是没看出他哪儿好来……”小英子低喃,实在是不服气。
“难不成我娘倒没你的眼光了?商人虽是身份不高,但也不是全无英杰呀!像战国时期功成身退、翱游四海的范蠡;秦时居奇货尊为仲父的吕不韦;还有现在那个称雄北六省的英雄城城主。不都是世间少有的奇男子吗?”低哼一声,朱轩炜抓紧绳索,轻轻一跃,已荡到半空。迎着风,迎着光,身轻如燕,欢快的心亦仿佛随风飘荡。轻轻合上双目,她只让银铃样的笑声随风而去……
同一间酒楼,同样的座位,同样两个人,只是两人的心情却已大不相同。
“唉!”
听得重重一声叹,顾青含笑抬头,轻声道:“恭喜!”
“恭喜?何喜之有?!”方回了一句,瞥见顾青唇边的笑,他立刻变了脸色。“好啊!这会儿是来取笑我了!”
喝下杯中半杯酒,顾青慢条斯理地道:“老兄难道没听过‘剃人头者人恒剃之,笑人者必被人笑之’吗?”
低哼一声,冉兴让道:“这前半句我是听过,这后半句怕是你老兄自己编的吧?”
顾青一笑,为他斟上酒。“你何必如此生气呢?其实细想想娶个公主实在是好处多多呀!我看单只是那笔丰厚的嫁妆就够一个十口之家过一辈子的了!”
“你说的倒也是!”冉兴让盯着他,眼睛放光,“可——那钱终究不是自己的呀!”
“老婆是你的,钱自然也是你的了!”顾青忍不住大笑:“为了钱,老兄总还是要多多忍耐呀!”
“你是叫我像杨春元做个老婆奴吧?我可不想做女人的一条狗……”冉兴让一叹:“我冉兴让是贪财,为人也小气,可总算还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总不能到现在为了钱做出对不起祖宗的事吧?!”“那你打算怎么办?该不会为了表现自己大男子的气概而违抗皇命枉送了性命吧?”顾青笑嘻嘻的,眼中却尽是嘲弄之色。
“我很像是个英雄吗?”冉兴让看着他,然后叹息:“我最苦恼的就是这不能抗命!我活得好端端的,干吗要为了个女人去死呀?想我冉兴让少年青春,还有大好生活享受,岂可轻谈‘死’字?”
顾青皱眉。“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在这儿唉声叹气,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呢?”
冉兴让一抬眼,睨着他。“难道我连诉诉苦、发发牢骚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有,当然有……”顾青只能笑,看他起身便问:“老兄这是要去哪儿呢?”
“回家!我现在还能去哪儿呀?”冉兴让回头,嘴角牵出狡黠笑意,“一会儿还烦劳顾兄结账了。”顾青扬眉。“上回我找你老兄出来吐苦水的时候,好像也是我付的账吧?”
“是!”冉兴让叹道:“今日让顾兄付账乃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小弟心已苦闷,难道顾兄还忍心让小弟肉疼吗?其二小弟助兄逃过劫难,自当有所回报……”
“得了吧你,这我要是不答应,你还不得把‘天花’都说得坠下来呀!”顾青拱手长揖,“恭送驸马爷了!”
冉兴让一笑,径自下楼而去。
他喜欢钱,在他的眼睛里便是世上最美的女人也比不上一两银子来得可爱。也只有钱才会令他产生瞳孔放大、呼吸急促、双手颤抖的感觉。他没有什么朋友,即使是和他相交多年的顾青也怕了他的小气,何况他人?可他不在乎,诚如古人所说“朋友有通财之谊”,这世上没有谁会喜欢一个既小气又吝啬的人。
其实,他也知道别人是怎样想他,怎样看他的。一个小气、刻薄、吝啬的守财奴!一个让人讨厌至极的人!他不是不在乎别人怎样看他,却实在无法改变自己的性格。
自嘲地笑笑,他的双耳突然竖了起来。
——那是钱的声音!是一文钱掉在地上的声音……双目如电,他毫不费力地找到那枚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的一文钱,然后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穿行于拥挤的人群,只为了一文钱……
为了那一文钱,他跑了半条街。直到那枚钱终于停止不动,他才有机会喘了一口气。“对不起,老兄,让一下!”俯身拾起钱,他终于记得仰头看一下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咦!这不是大驸马吗?”男人沉着一张脸,只冷冷地看他。
小心翼翼地把钱放进钱袋,他倒也不在意。“大驸马怎么今个儿没去太学吗?”
一句话出口,杨春元的脸色更难看。“你犯不着取笑我,你的好日子可也过不长了!告诉你吧,那寿宁公主可比荣昌公主更难应付!怕是不出两天,咱们就可在太学里见面了!”
“不会那么惨吧?!”看着他的背影,冉兴让重重叹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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