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黄金海岸。
名字唬死人。其实不过是海边的一片沙滩而已,黄虽然黄,金可没有半点。
尤其到了现在,三更半夜乌漆抹黑加上台风呼啸暴雨狂泄,更是跟所谓黄金相去何止万里?
呜呜的风声听来就像半夜鬼哭,凄厉地嚎叫着,卷着硕大的雨点狂乱迅疾地打在度假屋的窗玻璃上,咚咚梆梆暴响,大有砸破玻璃闯进来的势头。
许仙裹着被子蜷缩在床上,不知自己怎么会陷入这一团乱。
都怪那三个该死的家伙,尊龙费泽承和助纣为虐的阿眠,居然偷偷开溜,把她孤伶伶扔在海边守着这栋冷冰的石头房子!
当然,说孤伶伶是有点言过其实啦,但这可并不意味着她愿意跟那最最该死的一人一狗为伍。虽然其实来的路上她确实是跟那两个家伙为伍的,但如果不是克林顿跌破众人眼镜地兴高采烈地自觉跳进后车箱呆着,她是打死也不会上那死猪头的车的。
最气人的是死猪头,她已经给他天大面子,坐上他的车了,他居然还摆出一张死人脸给她看,一路上五六个小时吭都不吭!哼,难道她就不会摆死人脸给他看吗?哼,气死她了!早知道就不该相信阿眠的鬼话:“许仙许仙,我抽到黄金海岸度假屋的头奖,免费三日游,真是爽呆了!怎么样,一起去吧?不游白不游喔!”
于是,鬼迷心窃的许仙便到处请假,打算度一个有史以来最奢侈的周末,反正不游白不游嘛!当然也可顺便散散心。
结果,结果度假屋是个黑店!她被安眠药放倒了!同时放倒的还有死猪头,至于克林顿想必是自愿留下来忠心护主的。然后那三个开黑店的家伙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杀千刀的!唉,许仙怎么就这么命苦呢?老是被人玩弄于股掌,现在连老天爷都开始玩弄她。自她一睁眼起便飞沙走石天昏地暗狂风骤雨,接着连电也给停掉,吓得一辈子没见过台风的许仙呆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寸步也不敢移。
可是,死猪头呢?她把耳朵贴在墙上倾听隔壁的动静。为什么没有人声?他去了哪里?难道还在睡?不会吧?还有一条狗呢?
难道,许仙心里咯噔一声,莫非他们也开溜了?不!不可能!他怎么能把她丢在这里不管?她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赤足奔向门边。
突然响起剥剥的叩门声,骇得她一声尖叫:“啊——”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东西,扑通!结结实实摔个狗啃泥。
“许仙!”随着一声惊慌的呼喊,门地被撞开,东方圣冲了进来,“许仙,你在哪里?”
摔得七荤八素的许仙好不容易才抬起头,“我在这……”话还没说完,一条湿湿热热的狗舌头伴着兴奋的呼呼声舔上了她的脸。
“啊——救命!讨厌!走开啦!”上次休克的可怕记忆冲到许仙脑门,吓得她双手狂乱地挥退克林顿的大脸,然后手脚并用,借着一点微弱的光芒迅速爬回床上,缩进被窝里簌簌发抖。
咦?光?怎么会有光呢?她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揭开一角,探出一只眼睛四处扫瞄。
东方圣的高大身影缓缓靠近,手机的灯光在黑暗之中格外刺眼。
“找你的。”他把手机递给许仙,然后轻轻坐在床沿。
自尊心大受伤害的克林顿蹭到他身边,委屈地舔他的手。他挠挠克林顿的脖子,安抚它也安抚自己受惊的心。
许仙接过手机,喂喂几声却没听到回音,只有嘟嘟的声音。“怎么回事?”她把手机递还给他,“挂了。”
东方圣试拨了几个号码,“不是挂了,而是信号中断了。该死的台风!”他关上手机,顿时又陷入全然的黑暗。
“谁打来的?”许仙问。这是他们自冷战之后的第一次交谈,心里还有些怪别扭。
“阿眠。”东方圣答,声音竟有些颤抖。无边的黑暗向他袭来,挟着狂风怒号电闪雷鸣。仿佛又坠入六年前的噩梦之中,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他想打开手机,让那点微光驱走黑暗的恐惧,但又怕许仙嘲笑,只得强自克制静静地坐着。
“呜——”克林顿忽地发出一声悲鸣,急急跑离主人身边。他的大手干吗那么用劲地捏它可怜的小脖子呢?它又没干坏事!
沉默。
风好大,窗户虽然关得严严实实可还是被吹得咯咯作响。幸亏房子是石头砌的,否则,怕不给卷到天上去。幸好,幸好。许仙把被子拉高一点,有点冷。怎么办?这一夜?难道就这样坐到天亮吗?“喂,你?”她忽地感到不对劲。他的呼吸声怎么越来越急促浊重?他在干什么?让床铺都在轻微颤抖?她坐直身子,摸索着伸手过去。
“啊!你干什么?抖得这么厉害?冷吗?”她把被子掀开,大方地让他坐进来。但他却动也不动。“干吗呢?生病了?有没有发烧?”许仙沿着他的肩摸上额头,“呀!你在冒冷汗?”手上又湿又凉。怎么回事?他好像在害怕着什么。
一个念头冒上来,让她忍不住“呵”了一声,不会吧?他应该不会的。但,“喂,东方圣,你该不会是在害怕吧?怕打雷闪电?还是怕台风?或者干脆怕黑?”
她感觉手下一震,然后他的呼吸更加急促。“哈,被我说中了?你居然,居然真的怕黑?天哪天哪太可笑了,哈哈!”她滚倒在床上,“一个身高一米八体重快八十公斤的大男人竟然会怕黑?哈哈笑死我了!”
“住口!”恼羞成怒的东方圣大喝,只觉男人的尊严荡然无存。早知如此开始就应该离开,自己一个人呆在隔壁,就算被吓死也好过被她笑死。但,但他为什么就是不想离开她呢?而她,为什么还是该死地笑个不停?“不准笑!有什么好笑的?你还不是怕克林顿吗?”
本来缩在墙角的克林顿一听见自己的名字,立马跳起来呼呼呼跑上前凑热闹,两只狗爪子搭上床,打算跟许仙一起打滚。
“啊——走开!”许仙一跃而起,蹦到东方圣身后抱住他脖子尖声嚷:“叫它走开啦!”
“你瞧你瞧,比我还夸张呢!”东方圣暗爽在心,但还是很君子风度地答应了她的请求,“克林顿,一边去!”然后掰开死死勒住脖子差点把他勒毙的两条胳膊,“笑我!你比我还可笑!”
“才不!”许仙可不服气,“我怕狗情有可原嘛,因为我小时候被狗咬过,咬得还蛮惨的。你怕黑又是怎么回事?黑又不咬人!”
东方圣却似没听见她的问题,只反手轻轻抱住她,柔声问:“你被狗咬了哪里?疼不疼?”
许仙挣了一下,没挣脱,也就顺势靠进他怀里。他的胸膛很宽很厚,虽然他怕黑的心跳得很快,但她还是觉得安全感十足。“你别管咬在哪里,总之现在已经不疼了。”
“那么,”他热热的鼻息喷在她耳边,问了一个自进门起就一直想问的问题:“刚刚那一跤摔到哪里?膝盖吗?有没有摔疼?”他伸手轻揉她的膝盖,“许仙?”
“嗯?”他干吗这么温柔吗?害她脸上热热的只怕又变成茄子脸了。幸亏天黑看不见,要不又会被他嘲笑。
“我们和好吧,好吗?”他下巴搁在她肩上,双臂搂紧她的纤腰,“我快要受不了了!”
“受不了什么?”
“我好想你!”他轻轻的耳语般地呢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满脑子都是你,整日整夜的都没办法做别的事情,晚上也睡不着。为什么?告诉我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让我变成这样?”
许仙忽地觉得无法呼吸。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他是什么意思?难道这也是在演戏吗?也是在骗她玩弄她吗?可是他明明知道她知道这一切的啊!他明明知道她是为了四百万才答应与他配合演戏的啊!可是现在,难道这一场没有观众的戏也要继续忘我地演下去吗?她的头痛起来,就如过去这一周每一个寂静的夜。家里没人能了解她的烦恼,她只有把张飞当成救命稻草,每夜与他在电话中长聊,天上地下聊一些有的没有的,却从来不敢触及敏感话题。因为她怕。害怕面对感情,害怕面对自己。
可是现在,她又怎么能不面对?可她又怎么能面对?她根本连是真是假都分不清楚啊!唉,假做真时真亦假,真做假时假亦真。这是阿眠写给她的。难道她早已看出什么?
她笑,说:“要我跟你和好并不难,只要你回答我的那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问过了啊!就是你为什么怕黑?”
沉默。环在她腰上的手也渐渐松开。许仙离开他的怀抱,坐到床的另一头。“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也不会强迫你。”
闪电。接着一道炸雷劈下来,轰隆隆震得两个人心头一颤。窗户阻隔了风雨,却阻隔不了风雨声,仍是寒寒的。许仙又缩进被子,抱住腿蜷缩成一团。然后,她听到他低沉而幽远的声音,带着颤栗的痛楚,自灵魂深处飘荡而来。
“我不怕黑,只是恐惧,恐惧黑暗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噩梦,六年前的噩梦。我十六岁,稚嫩青涩,爱上了我的家教,一个女大学生,名叫姜子,很美,非常美。一头乌黑的长发,那么长,直垂到膝盖,流光溢彩,每每让我忘形地盯着看,直看到不能自拔。然后我再也忍不住,尽管害羞得不能自已,还是鼓起勇气向她倾吐满腔爱意。她听了,面无表情,只淡淡地问‘你爱我什么’我说一切,尤其是你的长发。她说哦,然后继续给我上课,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但我根本无心上课,只拼命猜测那声哦是什么意思。可又不敢问,怕听到我不想听到的。
“第二天,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的长发竟然齐耳根剪去。我大惊失色,问她为什么。她说既然头发的存在已成为一种妨碍,倒不如索性剪去。然后又问我还爱她什么?我低着头不敢说话,只觉心痛如绞。许久,她说头发剪掉了还可以再长出来,但光阴蹉跎了却一去不复返。我只得万般不情愿地把心思放回课本上。可是她又说她的头发是从娘胎带出来的,二十年未动过一剪刀,每一根发丝都包含了她对亡母的思念。我听得心中惊惊颤颤,不知该说什么。然后她就笑了,说我不在乎,真的,只要你不辜负我。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她的苦心,我哭了,泪流满面,几乎想跪在她面前顶礼膜拜,她已成为我心中至高无上凛然不可侵犯的女神。从此以后我一改以前的懒散成为最勤奋用功的学生,而我的父母也因我的改变而对她感激不尽,她俨然成为我家的恩人。直到,直到期末考试后,我拿着成绩去向她道谢。她说为表庆贺我请吃饭。我就欢天喜地留在她的小屋吃她为我做的饭。”
讲到这里,东方圣的声音忽地高亢起来,黑暗中听来竟有一丝凄厉,“谁知,谁知这一切都是阴谋!从头至尾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饭里居然下了迷药,我晕倒了。等到醒来,已是一片黑暗,无边无际彻头彻尾的黑暗。我还天真地以为仅是黑夜的降临,因为我听到她在唱歌,一首古老而遥远的儿歌。唱完了她问好听吗?我说好听。她就笑,如此疯狂尖锐刺耳,我从未听过这样可怕的笑声,仿佛充满人世间所有的恨与悲哀。这时我才意识到不对劲,尤其又发现鼻中闻到潮湿而腐败的气味,而身下也不是柔软的床铺,而是一大堆我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后来才知道是一堆垃圾!
“我问这是哪里,她说地狱,声音比冰还冷。我跳起来朝她发声的地方扑过去,但是却只扑到一片墙壁,冰凉,而且湿湿滑滑腻腻,我四处摸索,却发现每一处都是这样,我被关在一间狭窄肮脏潮湿的石室之中,无门无窗不见天日。我明白我被绑架,就问你要多少钱。她说‘我要我的母亲父亲弟弟,我要我的家,你能给我吗’?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她说怎么没关系?只要你姓东方就脱不了干系。如果不是你们东方家,我们姜家又何至于破产?我父母又何至于自尽?我和弟弟又何至于失散?而我,十多年来就像老鼠一样生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一切都是你们东方家造成的!我要让你也尝尝我曾受过的苦!
“我说商场上的竞争本来就是残酷的,谁也保不定输赢。何况你现在过得也不错,并没有像过街老鼠呀!她哈哈大笑,然后用很柔媚的声音:‘问你想知道我现在为什么过得不错吗?好,我会告诉你的。’不久我就听到男人的声音,还有——”
他顿住了,几乎说不下去。许仙轻轻移到他身边,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肩,为他所曾经遭受的折磨而心疼着。东方圣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细细的手臂,深吸一口气续道:“还有,野兽一般的交合声。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感到痛彻心骨,心中的女神瞬间灰飞烟灭。我吐了,吐得翻天覆地,吐得浑身虚脱站不起来。然后她还问你感觉怎么样?想不想也尝尝这种滋味?你不是很爱我很崇拜我吗?我听了羞愤得几乎想一头撞死,但我不甘心就此死去,我必须活着,活着离开那座人间地狱。强烈的求生意志让我咽下她不知从哪里抛进来的长霉腐烂发臭的食物。我活着,一直都活着,听着每天她与不同男人的交合声和之后极尽能事嘲笑我的话语,我仍然斗志昂扬地活着!
“甚至我在男人们的声音出现时大声呼喊求救,但是却没人理会我。后来才知道她是通过扬声器与我通话的,电源一关任我叫破喉咙外边也听不到。于是我放弃呼救转而想其它办法。最后帮助我逃出去的是谁你能猜到吗?是老鼠!我摸到一个老鼠洞,而从里边出来的老鼠都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这个发现让我欣喜若狂。我顺着老鼠洞拼命挖,开始用手指挖,后来从垃圾堆里翻出几块石片挖。幸而洞周围的土层都有些松动了,挖了多久我不知道,但总算是挖出一个足以容我挤过去的洞。果然不出我所料,洞那边是下水道。污水很脏很臭,但在我心中却是世上最美的风景。我在下水道中狂奔,攀上所见的第一个井口。掀开顶盖看见阳光的那一刻我流泪了,为眼睛的刺痛也为重获自由的狂喜。
“感谢她,秉持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真理,把关我的地牢选在我家附近,否则,鬼一样的我还真不知怎样爬回家。我爬到家门口,按响门铃,一直到听见里边传来脚步声,我才倒下去闭上眼睛。”
东方圣忽地闭上嘴,因为感觉后颈上热热的湿湿的。他反手将许仙小小的颤抖着的身子抱到膝上搂着轻轻摇晃。
“对不起!”她说,投进他怀中,一会就把他胸前哭湿一大片,“我不知道。我还嘲笑你!”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没什么。”他轻吻她的发,短短的硬硬的真是一点不温柔。他忍不住微笑,忽觉心中阴霾散尽,“我喜欢你的嘲笑,真的!”
许仙忍不住破啼为笑,捶了他一下,嗔道:“被虐狂!”又问:“后来呢?”
“后来,我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躺在医院的隔离病房里,因为我全身都是病菌,各种各样的,皮肤也有多处溃烂。医生说我能活着简直是个奇迹。然后家人们隔着玻璃看我,警察则戴着防护罩进来做笔录。我才知道我被关了足足一个月,我父母则为我付了五千万赎金。在我逃出来的第二天,姜子也准备出境,结果被缉捕归案,当晚就自尽了。但那笔赎金却下落不明,直到现在也没有查出来。
“而我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治好生理上的病后又搬到疗养院去治心理上的病,因为我对那一个月的遭遇始终守口如瓶,警察问不出什么,我父母也问不出什么,就连心理医生的诱导都无法让我吐露一字半句。我把这个噩梦埋在心底密封起来,我不想揭开也不敢揭开,我只当我忘了或是根本就没发生过。在疗养院住了一星期我就回家说我已经痊愈了,恢复正常了。家里人也都为我高兴,以为我真的痊愈了。可是我真的痊愈了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每当夜晚来临,我就会恐慌,我不敢面对黑暗,不敢关灯,总是一夜照到天亮。六年来,夜夜如此,只除了今晚。”
他将怀中纤瘦的身子搂紧,如此紧,似乎怕她飞掉,“你,许仙,你是第一个知道这段噩梦的人,也是最后一个。从今开始,我会把它忘掉,永远不再提起,也不再想起。你愿意和我一起把它埋藏吗?”
“好!”许仙点头,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在黑暗中抚摸他英挺的五官,“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你会讨厌女人,也讨厌家教。”
东方圣握住她的手一一亲吻五个指头,“现在不会了。你医好了一切!”
许仙咯咯轻笑,“我有这么神奇吗?”
东方圣还未来得及回答,忽地外边又是一个震耳欲聋的炸震滚下来,轰隆隆!
两个人在雷声中紧紧相拥,等到雷声平息,已是密密贴合交缠不可分离。
“你害怕吗?”他贴着她的唇轻声问,呼吸如此急促。
“不!”她贴着他的唇轻声回答,心跳如此急促。
于是,在台风的停电夜,许仙把自己交给东方圣。
于是,在停电的台风夜,东方圣把自己交给许仙。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而又自然。他不知道原来自己也可以如此温柔,温柔如水、如春风。
和一团泥,捏一个你,捏一个我。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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