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盗游远之后,船队又重新开动。杨素回到船舱中,琢磨着刚才那名水盗留下的话,越想越觉得奇怪。
这隐身暗处觊觎大统之位的第三方势力,为什么要来说上这么一番话?杨素不涉党争,查案自然会尽心竭力,不偏不私,用不着别人提醒。水盗的话面上是提醒之言,可是细细一想,他让整个船队的官兵都听到了他的话,似乎是想以此迫使杨素不得不查出些什么来,否则便无法向皇帝交差。
这案子如果真的坐实,太子自然大祸临头,得利最大的却是晋王,第三方势力费了这么大的周折,到头来是为他人做嫁衣,这就让杨素有些看不懂了。
正想着,舱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林尧弓身进了船舱,向杨素行礼道:“末将护卫不力,让越国公受惊了,请越国公责罚。”
杨素摇头道:“本官又没伤着哪里,林大人不必自责,请坐吧。”
林尧顺势坐了下来,抬眼望见杨素脸带困惑之色,道:“越国公还在想刚才那水盗的话?”
杨素苦笑了一声,点了点头,道:“是啊,这人没头没脑地跑来扔下这么一句,说得那么大声,我实在是想不通他用意何在。”
“越国公向来善断繁琐公案,行事又是公正不阿,此去定能查明案情真相。至于这护卫的兵卒嘛……”林尧微微一笑,颇有些自负的意味,“末将统帅千牛卫多年,多少还是有些威信的,他们知道该听到什么,该说些什么。”
杨素摇了摇头,道:“本官担心的不是这个。”
林尧读懂了杨素的言下之意,稍稍凑近了一点,低声道:“越国公不必烦恼,陛下给您的旨意是彻查黄维定贪墨案,其余的人和事自然有三省和六部去查,御史台也不是吃闲饭的,没人能在天子面前翻出什么波澜。”
杨素想了想,点头道:“不错,多承林大人提醒,倒是本官多虑了。”
西南一带多丘陵,杨素和林尧的人多马众,行得缓慢,花了两个多月才到黄维定驻扎的陇西郡。
右武卫府十万兵马,自西向东分驻在河源、浇河、临洮、汉阳、天水五郡,黄维定的帅府则设在稍靠关内的陇西郡,坐镇指挥。陇西郡是西南最大的郡城,黄维定还身兼着节度使一职。
黄维定早就收到了钦差到来的消息,一大早就带着郡守等一干官员出城迎接,远远地瞧见黄沙漫天,知道是杨素和林尧的人马到了,心中暗暗一惊:“查一个贪污的案子,陛下居然派了这么多兵马来,恐怕是对我起了疑心了。”
车马走到跟前,黄维定纳头便拜,道:“臣右武卫府统领,陇西节度使黄维定,恭迎钦差大人。”
杨素翻身下马,道:“黄将军请起。”展眼望了望黄维定身后的陇西郡城,只见墙高城厚,城门值守的兵将个个精神抖擞,不知内里的情况究竟如何。
杨素道:“黄将军,京中有人传言,说你私扣军饷,贪赃枉法,圣上命本官来陇西彻查此案,还望你多多配合。”
黄维定身材精瘦,黝黑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慌乱,道:“末将一定全力配合。只是末将戍守西南十多年,对圣上一向忠心耿耿,从不敢以身试法,败坏朝纲,贪墨之事实在不知从何说起,还望大人明察秋毫,还末将一个清白。”
杨素的门道比黄维定只深不浅,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内心的偏向,只是笑了笑,道:“皇上圣明烛照,本官自会秉公办案,既放不脱法外狂徒,也不会冤枉肱骨良臣。”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黄维定也没琢磨出杨素对此案的看法,只得道:“多谢杨大人。既然如此,不如请大人先到节度使府衙休息,末将派人将大人带来的人马安置到军营中,稍后再查案情如何?”
杨素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几千兵马,道:“不必麻烦了,这些都是千牛卫禁军,圣上特地交代过,他们同普通兵将不同,就不要安置在军营中徒增麻烦了。黄将军,烦劳你在城中随便找几处空地,让他们就地驻扎便是了。”
黄维定心头狂跳,开始慌乱起来。杨素的态度虽然还不明了,皇帝却是对黄维定颇有疑心的了。兵马驻扎,自然是到军营中最为方便,哪有浩浩荡荡开进城里的?陇西郡虽然僻处南疆,但好歹是一座大郡,城中百姓并不算少,让几千名千牛卫驻到城里,远远谈不上“方便”二字。
其中的目的,自然是皇帝疑心黄维定,对他手中的兵马也深有顾虑,担心他事败之后失去理智,因而要千牛卫进城,牢牢控制住黄维定。
黄维定唤过两名亲信,道:“马上派人进城,半个时辰之内把城南那座废弃的演武场清理出来。”他背对着杨素和林尧,眼角飞快地扬了一下,向那两个亲信使了个眼色。两个亲信跟随黄维定多年,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转身飞奔进城。
转过头来,黄维定堆着笑向杨素和林尧道:“这城中驻地还得收拾一会儿,只得委屈各位禁军的兄弟在城外稍等片刻了。不过二位大人身份尊贵,末将不敢让二位大人在这黄沙之中久留,还是先随末将去节度使府稍作休息罢。末将已经备好了军中的账册和历年粮饷的支给记录,请二位查看。”
杨素看了看林尧,林尧微微点了点头,杨素便道:“那好,请黄将军带路吧。”
到了节度使府中,杨素连茶也没有喝,便命黄维定呈上账册和支给记录。杨素领兵多年,对军中的账务明细也是了如指掌,细细翻看了一遍,心中便知道这账面上没有分毫差错。
不过杨素是个细心的人,自己看过仍不放心,又转头叫出了一名老学究样的人物,将账册和记录交到了他手上。
这是户部的一名主簿,在户部供职三十多年,没有出过一文钱的差错,对钱财账务上的事是最熟悉不过的了,杨素临行前特意向户部借了此人协助调查。
只不过主簿是个文人,年纪又不小了,哪里吃过长途行军的苦头?这一路迢迢万里,把这主簿颠得七荤八素,一条命中倒有半条丢在了来陇西的路上。
这名主簿面如菜色,哆嗦着接过了两本厚厚的卷册,找了个凳子坐下翻看起来。
主簿翻阅的时间比杨素长了许多,良久才放下卷册,咳嗽着道:“国公大人,账册上的明细确实没有问题,支给记录也都能一一对应。”
闻听此言,黄维定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杨素点了点头,道:“如此甚好。”又向黄维定随行的官员一一问了话,得到的答案都是些“黄将军爱兵如子”、“黄将军为官清廉”之类的好话。
等到一圈官员回答完毕,临洮郡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杨素终究上了年岁,脸上略略有了些倦容。
林尧向杨素道:“国公大人,您一路辛苦,如今天色已晚,不如今天就问到这里,其他的事明日再问吧。”
黄维定此刻心中有些得意,心想我身后有太子相助,纵然你是越国公,在我的地盘上也查不出什么来,听林尧如此说,也道:“是啊,国公大人勤政操劳,但也要注意保重身体。”
杨素确实有些乏了,倒不是因为疲劳,而是这案子在国子监两个文官口中言之凿凿,但真到了西南却一点头绪也查不到,他心中有些烦闷。
不过杨素也知道这案子拖得时间有些长,黄维定如果有罪,一定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应付调查,自己万万急不得。
杨素点了点头,道:“今日劳烦诸位大人了,本官确实有些劳累,明日再议吧。”
黄维定和陇西郡的一应官员齐齐行了礼,退了出去。
杨素是钦差,黄维定不敢怠慢,把节度使府衙腾了出来供他居住,自己则住到了军营中。
等一干官员都离去了,杨素才问林尧道:“千牛卫都进城了吗?”
林尧点了点头,道:“进了,只是黄将军说是半个时辰,他手下的军士一直拖了两个时辰才将地方清理好,千牛卫傍晚时分才进的城。”
杨素冷笑了一声,道:“林将军,你瞧这黄维定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尧想了一会儿,字斟句酌地道:“黄将军表面上的功夫做得滴水不漏,末将瞧不出丝毫破绽,只不过……”
杨素道:“你不必有什么忌讳,本官是替圣上办事,不是任何一方的人,你有什么怀疑大可直言。”
林尧知道杨素一向处事公正,并不参与太子和晋王的争斗,便道:“只不过黄将军刻意将千牛卫拖在城外,此举让末将觉得他多少还是有些问题的。”
杨素挑了挑眉,眼光中颇有赞许之意,道:“你也看出来了?”
林尧知道杨素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了,点头道:“不错。本来临时驻扎,只要有地方就行,千牛卫自己也可以清理,哪需要他特地安排人手?此举分明是想拖住千牛卫,不让兵马入城。只怕……”
说到这里,林尧忽然停了下来,杨素接口道:“只怕他是想让本官孤身入城,一旦情况不对,他立时就要发难,控制住咱们两个,那时千牛卫还在城外,自然来不及救援。”
林尧默然点了点头,杨素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你看出来了,还敢只带着十几名亲卫就跟本官进城?”
“陛下天威在上,又有越国公您的虎威在侧,末将这点勇气还是有的。”林尧的笑容里透着一股杨素熟悉的气质,那是军人铁血般的豪情。
杨素拍了拍林尧的肩膀,笑道:“千牛卫第一勇士的名头,本官现在算是信了。”又低声道:“都准备好了吗?”
林尧同样压低了声音:“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行动。”杨素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林尧也即告退。
黄维定第二天一早便来到节度使府衙门前听候查问,不料却被告知钦差杨素舟马劳顿,染了风寒,卧床不起,暂时查不了案子,让他回去候着。
杨素突如其来的病让黄维定多少有些疑惑,但他也不好强闯进去问个究竟,只能让自己的手下对节度使府衙多加监视。
一连十几天,杨素都没有出过门,带来的千牛卫兵马也都安安静静地呆在城南的演武场中没有动作,只有随行的军医时常出入府衙替杨素诊病。
林尧倒是时常出门,在城中找士兵和平民问话,不过他问不出什么,行踪也都被黄维定掌握,黄维定的心越来越安。
杨素真的病了吗?如果黄维定瞧见杨素这十几天所做的事,他肯定不会这么想。
多年的沙场征战让年轻时性格直爽到有些鲁莽的杨素变成一个有勇有谋的人,他的谋略不是朝中那些勾心斗角的精明算计,而是犹胜尔虞我诈的韬略计策。
杨素接到圣旨时已经料到黄维定必然有所准备,他明着查多半查不出什么,于是和林尧定下计策,快到陇西郡时分出十几名千牛卫的精锐,离开大部队先行赶往了河源郡,偷偷潜进驻扎在河源的右武卫府兵中。
大隋十二卫府兵的衣甲都是军器监制式缝制,千牛卫和右武卫府的服饰本就一样,再加上同是军人,熟悉军中规矩切口,这十几名千牛卫精锐为人又极其精细,很快就混进了右武卫府中,没有露出丝毫马脚。右武卫府的将领这些天都提心吊胆地准备应付钦差,也没有闲暇清点账下的兵卒。
到达陇西郡的当天,杨素明面上查问了一天,最后露出倦态,待黄维定和陇西郡的官员走后,他却连夜从府衙后门离开,带着几名亲信直奔河源。
黄维定万万想不到杨素六旬高龄,又是国公之尊,竟然会亲自乔装微服入他的军营打探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