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长栋颤声道:“师父说,武学之道的初衷为的是强身健体,任何人都能学习,若是诚心求学,您愿意把自己的武功教给任何人。武功是次,最重要的是尊师重道,若有别人想学习您的武功,弟子只需向您秉明便可教授。可若是私下传授,那便是欺师灭祖,您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弟子。”
单雄信道:“不错,就是因为你开口向我求师,我便把一生所学教授给你。”江湖中人大概永远都想不到,许长栋成为单雄信关门弟子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他是第一个向单雄信开口求学的。
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单雄信的这番话并不是秘密,整个江湖都知道他愿意教任何人武功,可整个江湖也仅仅把这当做单雄信展示心胸的虚词套话,毕竟要一个身怀绝世武功的人把自己一生所学向另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倾囊相授,这是一件傻子都不会做的事,也没有人会愚蠢到真的到青竹帮去向单雄信求学,包括青竹帮自己的帮众。
除了那时只有十三岁的天真少年许长栋。
单雄信接着道:“你既然知道,怎么还敢向旁人私授武功?”
许长栋立刻会意,知道单雄信说的是齐遥光使出的那一招“孤帆临江”,可这件事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师父,阿光是弟子的儿时好友,弟子三天前才与他重逢,十分欢喜,不过弟子绝没有私下向他传授武艺,阿光他根本不懂武功,刚才的那一招只怕是凑巧。”
单雄信并未答话,忽然转身,一掌拍向齐遥光。齐、相、许三人大吃一惊,许长栋叫道:“师父,手下……”
单雄信的掌法何等之快?许长栋“留情”两个字还没出口,单雄信的手掌已经拍到了齐遥光身前。
齐遥光只觉得一股沛然巨力袭来,如同汹涌的海水将自己裹在其中,自己就是这片怒涛中的一叶扁舟,根本无法抵挡海水的巨力,连呼吸都仿佛失去了力气,慌乱中只能下意识地举起双手。
啪的一声轻响,单雄信的手掌拍在齐遥光左掌上,而齐遥光的右手也点到了单雄信的臂弯,正是那一招“孤帆临江”。
许长栋面如死灰,两次使出同一个招式绝不是凑巧,虽然他还搞不明白其中的关节,但他确认齐遥光一定学过这招“孤帆临江”。
齐遥光预想中的巨大冲击没有出现,那股大海般的巨力也消失了。他根本没有感觉到单雄信的手拍在他的右掌上,那只手仿佛没有重量,只是轻轻地附上他的掌背,连被蚊子咬一口的轻微刺痛感都没有。
单雄信的武功已臻化境,到了收发自如的地步,在手掌和齐遥光的手掌相碰的一瞬间,他收回了掌上的全部内力,否则齐遥光的手骨现在已经断成好几截了。
齐遥光有些后怕,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觉得单雄信的脸色缓和了不少。
单雄信看着齐遥光,忽然开口道:“精藏五脏,气蕴六腑,生发为阳,收纳为阴。”
齐遥光茫然地看着他。
单雄信松了口气,道:“长栋,你起来吧,为师信你了。”
齐遥光的招式虽然没有丝毫错误,可他使出来的一掌一指内没有一丝内力。只学招式不练内功,这绝不是练武的路子,于是单雄信又问了齐遥光四句话,这是单雄信自身内功的总章,许长栋若是私授武功,绝不可能不教这几句话,所以看来齐遥光要么是真的不懂武功,要么就是把全身的内力都隐藏了起来。
单雄信自信在当今武林之中或许有几人能胜得过他,但要想在他面前把全身功力都隐藏起来,让他一丝痕迹都觉察不到,江湖上绝没有人能做到。
“长栋,你很好,他果然不懂武功。”单雄信向许长栋说道,但他看向齐遥光的眼神依然凌厉,“他的招式应该是趁你练功的时候偷学的。”
齐遥光立刻辩解道:“我没有……”相和也插了进来,道:“单帮主,我们来到青竹帮之后许兄一直陪着,根本没有时间练功,齐兄上哪去偷学?”
许长栋也点了点头,道:“是啊师父,这三天弟子一直陪着阿光和相兄,没有练功,只在睡觉前做些吐纳功夫,这可是偷学不来的。”
单雄信看了看许长栋,又看了看齐遥光和相和,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激得他浑身一颤。
单雄信向齐遥光道:“齐小友,咱们再试一招,你别怕,单某不会伤害你。”
齐遥光推脱不得,只好点了点头、单雄信没有多说什么,挥拳就打了过去,这一次拳势颇慢,齐遥光有充足的时间反应,举起手挡在身前,做出一个寻常人都会下意识摆出的招架姿势。
单雄信点了点头,又道:“现在你来打我一拳。”
齐遥光呆了一下,看了看许长栋,许长栋也不知道师父究竟在干什么,还了他一个无奈的笑容。
齐遥光又看向相和,可相和不懂武功,这会儿更是云里雾里,齐遥光只好依言挥拳打向单雄信。
单雄信探出两只手,架住来拳向上一托,同时身子转过一圈,双手抓着齐遥光的胳膊,借着身子旋转的势头一拧,使出了惊涛掌中的一招“浊浪排空”。齐遥光大声呼痛,单雄信立刻放手,笑着给齐遥光捏起了胳膊。
齐遥光看着给自己捏胳膊的单雄信,心里疑窦百出,正想开口询问,单雄信忽然放手,又是一拳向着齐遥光打了过来。
这一拳没有蕴上内力,但拳势比之前快了数倍,齐遥光根本来不及反应,只凭着脑中一闪而过的一丝念头,双手往上一托,身子急转,借势去拧单雄信的胳膊,动作和先前的单雄信一模一样,正是那招“浊浪排空”。
相和看得莫名其妙,许长栋却是目瞪口呆。
单雄信的眼中似乎燃起了火光,他的语气也激动起来:“看见没有长栋?你这位好友果然是偷学,只不过是在你和风庄主交手的时候现学的,他可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啊!”
许长栋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喃喃道:“阿光……是武学奇才?他比风庄主怎么样?”
单雄信哈哈大笑,道:“风庄主?齐小友这样的美玉我这辈子也没见过几个,大概只有二十年前的一位故人才有这般资质。”
相和与齐遥光一样听不懂单雄信师徒的对话,他瞧了瞧自己手中的酒渍——那是刚刚被风袭月扇倒时打碎的酒坛留下的——摇了摇头,问道:“单帮主,这有什么难的吗?”
单雄信见了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惜才之心大起,有心要教齐遥光习武,便道:“一招两式看不出难处来,咱们再试试。”说着走到月光下,放下束起的袖子,大袖一挥舞了起来。
这一套拳法叫做“雁游天”,是单雄信早年间自创的一套拳法,现在已经弃置不用,所以没有教过许长栋。这套拳法的拳意气劲并不高深,只是为了炫耀身姿,所以步法繁复,身形飘忽,极为复杂。单雄信打得极快,只看得许长栋眼花缭乱,矫舌不下,相和更是觉得眼前真的有一只大雁上下翻飞,潇洒灵动,隐隐还夹着苍鹰的雄壮威武之气。
一套“雁游天”打完,单雄信收势而立,笑着向相和道:“相小友,你来试试能不能记住。”
相和伸手比划了两下,苦笑道:“我哪里会打这个?”
单雄信又向许长栋道:“长栋,你来试试。”
许长栋拉开架势,起手倒是有模有样,可惜只打了七八招就再也记不起来,只好挠挠头道:“师父,这拳法太复杂了。”
单雄信点了点头,又向齐遥光道:“齐小友,你来试试?”齐遥光的回答和先前相和的问题一样。
“这有什么难的吗?”
只见齐遥光双掌翻飞,脚下灵动,虽然没有内力,纵跃之时没有单雄信那么高,有些步法也不能圆融地踩到,但是七十二路拳法的招式动作丝毫不错,竟然和单雄信所打的没有一丝差别。
这一下不仅是许长栋,连相和的下巴也砸到了地上。
单雄信哈哈大笑:“单某人何德何能,竟能遇到这么一块美玉!齐小友,你可愿跟我学习武艺?”这是单雄信一生之中唯一一次有想要收徒的冲动。
许长栋也是又惊又喜,连声道:“阿光,还不谢过师父?”在他心中,单雄信武功举世无双,为人更是义薄云天,能主动收齐遥光为徒,实在是齐遥光的福气。
齐遥光脱口而出:“不想!”他内心深处想的是,自己是堂堂的济阴师爷,皇上御口亲封的朝廷命官,怎么能拜一个山贼头目为师?
许长栋愣在原地,相和脸上倒是露出了欣喜的表情,只有单雄信笑意不减,道:“小友是读书人,不喜欢练武,单某理解。不过单某还是要奉劝一句,如此资质不习武实在是暴殄天物。从今日起,我青竹帮所有人练武时小友都可旁观,包括单某本人,若是小友哪天回心转意,单某一定倾囊相授。”
这番话齐遥光不知道轻重,许长栋却是吃了一惊,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道:“弟子代阿光谢过师父。”
江湖中人习武最忌讳的就是偷师学艺,所以练功时绝不容有外人在旁观看,可单雄信允许齐遥光观看青竹帮所有人练武,等于是将自己武功的罩门全部暴露在齐遥光面前,这实在是一份比山还沉重的信任和喜爱。
在青竹帮呆了几天之后,相和以到济阴县访友为由同齐遥光辞别许长栋,临行前单雄信亲自送行,一再嘱咐齐遥光好好考虑学武的事。
因为已经和单雄信打过照面,相和到任之后严令济阴县各级官员和差役不准透露自己已经上任的消息,对外一切政务仍由代县令执行。
济阴县上一任县令死于青竹帮之手,目前的济阴县除了衙役之外还有一名姓董的师爷,在县令死后一直代理县令一职。
上一任县令为官并不清正,贪贿了大量财物,并建造了一座奢华的府邸,相和到任后将其财物和府邸全部查封扣押,把案情写明奏章传回朝廷,由杨广处置。
相和与齐遥光都没有购置府宅,而是选择在县衙居住。县衙的董师爷和衙役都是济阴本地人,在县里都有家室,所以除了每日办公的时间,其余时候衙门里都只有相和与齐遥光。除此之外还有一名老人,是上一任县令留下来的家奴。
齐遥光来到济阴县衙之后,每日除了和相和一起跟着董师爷熟悉地方事务以外,剩下来的时间都望着县衙后堂的“明断黑白”牌匾发呆,思考着许长栋的事情。
齐遥光心中困惑的并不是牌匾上的字,他能够分辨黑白,清楚地知道许长栋的行为是错的,可是他不知道当是非落到自己最好的朋友身上时他应该怎么处置,是坚定贯彻自己心中的信念将许长栋绳之以法?还是让友情蒙住自己的双眼,纵容许长栋继续作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