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道:“你既然赞同,就应当知道礼之可贵。你只是个士子,尚未入仕为官,就敢当面妄议君非,此举岂不是有违为仕之礼?”
齐遥光摇了摇头,反而镇定下来,眸色如同一汪碧水,十分沉静。
“晚生以为,士子也好,臣子也罢,唯有忠言直谏才合为仕之礼。如晚生在《枢密拾遗》中所言:帝王临驭宇内,必有经理之实政,而后可以约束万民。”
“何谓实政?立纪纲,饬法度,固国本,此乃实政。三者之中,又以国本为实政之基石。开挖运河,累死民夫徭役不计其数,动摇社稷根本,不利民生,有害国本,非实政之举,望陛下明察。”
杨广听齐遥光所言,非但没了怒意,反而有些佩服他直言的勇气,对他的兴趣也更浓了,道:“开挖运河虽然劳民伤财,但沟通了南北漕运。我中华自古以农兴国,漕运便利于粮食调度的好处自不必说,更可以促进物产交流,贸易往来,使百姓安居乐业。民夫徭役的损耗固然重大,可有道是不破不立,破而后立,以一时之损赢万世之兴,难道不是为君者的功绩?”
齐遥光呆了一呆,没有想到杨广会这么回答,偏偏这回答合情合理,丝丝入扣,毫无半点可驳之处,他想了好久才道:“可是陛下,这毕竟是上万条人命,而且您开挖运河之后又兴造如此规模的大船,还要征集军饷,出兵吐谷浑,民间本已疾苦,只怕……”
杨广坐直身子,脸上浮现出年轻时的阴狠神色,打断了齐遥光的话:“齐遥光,你是在指摘朕的过错?”
这话问得很重,上至杨林、蔡奉,下至跪着的其余九名士子全都替齐遥光捏了一把冷汗。
齐遥光也跪直腰板,目色平静而坚定:“陛下,子曰:过而不改,是为过矣。为政以德,当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若是身为君主就罔置逆耳忠言,连自己的错误也不愿承认,又如何教化万民?”
杨广眯起的眼睛中射出刀锋般的光芒,杨林怜惜齐遥光的才学,忙道:“陛下,这士子年轻气盛,见识短浅,坏了陛下巡游的兴致,还请陛下息怒,不要因他耽误了江南的大好风光。”
齐遥光挺拔的身子映在众人的眼里,有人替他担忧,有人幸灾乐祸,只有一个人心中泛起丝丝涟漪。
昭容夫人看着这飞扬的身形,脑中想起了另一个遥远的身影,两个人影重合在一起,让她禁不住有几分同情齐遥光,伸手给杨广顺了顺气,道:“陛下,年轻人不懂事,不必和他计较。我瞧这位学子气度和学识都有些,不过少了些历练,论事太过偏激,也不是存心要气陛下的。”
杨广对齐遥光很感兴趣,又深觉得他论述辛辣,见解分明,是个人才,正好顺着昭容夫人的台阶而下,道:“朕怎么会和他一般见识?昭容夫人说得对,这位齐遥光嘛,才情是有的,见解是有的,忠直也是有的,就是耿直得有些过头,需要敲打敲打。”
杨林好不容易松了口气,不料齐遥光不知好歹,以为是杨广服了软,追道:“陛下,是非黑白原有公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能因为陛下是天子就罔顾不闻。晚生不知运河开通还有许多好处,那是晚生妄言,可开凿期间累死数万河工,这确确实实是一桩大错,晚生亲眼见过官府强征徭役,致使百姓妻离子散,孤儿寡母孤苦无依,而朝廷对累死的民夫生前不予厚待,死后不予抚恤,难道不应该好好反省吗?”
“够了!”杨广这回是真的发了怒,拍案而起,阴着脸道:“齐遥光,不要以为你是贡士,是恩科第二,朕就不能动你。”
萧皇后、昭容夫人、杨林、蔡奉等人见杨广发怒,纷纷伏在地上,口称“陛下息怒”。可此时的齐遥光想起殷梨一家的遭遇,激起了倔强的性子,竟是丝毫没有畏惧,还要再说,杨林回头射出两道寒霜般的目光,直盯着齐遥光双眼,齐遥光只觉得胸中一震,硬生生被杨林的气势镇住,不敢再说。
杨广冷冷地看着伏在地上的众人,道:“都起来吧,朕还犯不着为一个毛头小子动气。”他确实爱重齐遥光,觉得齐遥光是个经世之才,虽然发怒,但还不想处置他,这会儿倒是琢磨起该把齐遥光放到什么地方去捶打捶打,磨一磨他周身分明的棱角。
杨林等人重新落座,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一个娇俏的人影如同百灵鸟一般蹦进大殿,身后跟着的太监如临大敌,一叠声地叫道:“公主!公主!陛下在里面议事,可去不得!”
杨广的脸上重新浮上笑意,道:“是平阳吗?进来吧,到朕这里来。”
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提着裙子,登登登地越过堂下跪着的士子,跑到御榻之上行了个礼,俏声道:“儿臣见过父皇母后,还有母妃。”说着冲昭容夫人吐了吐舌头。
这小女孩是杨广和昭容夫人的小女儿,封号平阳公主,生来娇俏可爱,烂漫无邪,最得杨广疼爱。昭容夫人见了女儿,脸上也露出笑意:“平阳,怎么又到处胡闹了?搅了你父皇的正事,小心太师责罚。”
昭容夫人是先皇废太子的遗妾,在宫里虽得宠爱,但一来对皇后的地位没有威胁,二来为人和善,所以和皇后的关系不错,皇后更是十分喜爱这个娇俏可人的平阳公主,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妹妹言重了,陛下对平阳好着呢,哪里会让太师责罚她?”
杨广见了掌上明珠,心情大悦,顾不上殿试,拖着女儿的小手道:“平阳,怎么好好地不在寝宫待着跑到这里来了?”
平阳公主嘟起嘴道:“船上太闷了,下人们又不会玩,平阳闲来无聊就想找父皇聊天,没想到误了父皇的正事,请父皇不要责罚。”
杨广笑道:“不罚不罚,不过难道你只看到父皇,没有看到杨林叔父?”
平阳公主乖巧地到杨林面前行了个礼,道:“见过靠山王叔父。”唬得靠山王连忙起身,道:“公主快免礼,真是折煞臣了。”
平阳公主嘻嘻一笑,道:“父皇,儿臣听说您今日在行宫殿试今科的士子,女儿跟太师学了不少东西,也想来考考士子们。”
杨广故意板起脸道:“你那点粗浅学识还想来考前十甲的才子?你瞧瞧这下面跪着的,哪个不强你百倍?”
平阳公主知道杨广没有真的生气,也不在意,转头细细打量起十甲的学子,目光自然首先落到右首的相和身上,不由吓了一跳,脱口而出:“这人好丑!”
相和本就心中不快,听到公主当面讥笑他,一张丑脸更是黑成了碳,笔直地跪在地上,目不斜视,既不答话,也不见礼,看得杨广暗暗好笑。
平阳公主知道自己失礼,嬉笑了一下又把目光落在相和身边的齐遥光身上,再次失声叫道:“这人好美!”
相和丑脸上的肌肉忍不住跳了一下。
齐遥光也跟相和一样,没有说话。他自幼长在乡间,哪里见过平阳公主这般妆容华贵又天真可爱的少女?他的母亲容貌秀美,青梅竹马的殷梨也是娇俏动人,但这两人都是素钗布裙的乡间女子,身上没有半分华贵之气,此刻见了满身金玉的平阳公主,不但觉得她姿容秀丽,更兼顾盼之间有一股天然的皇家贵气,明**人,不由看得痴了,一时顾不上回话。
相和拉了齐遥光一把,齐遥光这才回过神来,向平阳公主行礼道:“晚生齐遥光,见过公主。”
杨广看得有趣,咳嗽了一声,拿眼睛看了看蔡奉,蔡奉是何等精明的人物,立刻会意,扯着嗓子对齐遥光骂了起来。
“你这个不长眼的士子,真是翻了天了。先是顶撞皇上,现在还敢直视公主,十年寒窗,诗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齐遥光愣了一下,连忙辩解道:“公公,晚生……”
蔡奉牙尖嘴利,哪里给他解释的机会,接口骂道:“晚什么生?公主何等尊贵,岂是你一个寒门书生想看就看的?小崽子也不瞧瞧自己的德性,就你这样还盯着公主看,莫非你一头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吗?”
齐遥光只是从没见过平阳公主这样明艳尊贵的女子,心中哪里存着其他心思?听了蔡奉的话顿时觉得委屈,苦着脸道:“晚生没有……”
蔡奉尖利的嗓音又把齐遥光的话打断了:“没什么有?你还敢犟嘴?当着这么多士子的面你对公主如此失礼,陛下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老奴是服侍公主长大的,可忍不了你这样的登徒浪子。你居然还敢顶嘴,真是气死我了!”
蔡奉似乎真的气急败坏,浑身都颤抖起来,竟然走到齐遥光面前,伸手在他脑门上抽了一下。
齐遥光无比委屈,但他自恃是个士子,不愿与太监纠缠,蔡奉的嘴又快,他根本说不过蔡奉,只好拉长着一张俊秀的脸庞,学相和来了个默不作声,任蔡奉在一旁“舌灿莲花”。这副窘相倒把相和看得心中大乐,先前对齐遥光的偏见也轻了不少。
其实这点小事根本不足挂齿,蔡奉犯不着如此大动肝火,真正想骂齐遥光的人是杨广。杨广是当朝皇帝,当着恩科学子的面被齐遥光指责,天家威严受辱,他虽爱重齐遥光,心中毕竟不快。
可杨广想做圣君,要存礼敬贤士的名声,齐遥光才学出众,纵然得罪了杨广,杨广也不好当面斥责,于是便找个由头由蔡奉出面大骂,一来出一出胸中的一口恶气,二来也挫一挫齐遥光的锐气。
不过这其中的诸多关节,耿直的齐遥光自然是想不到的。
杨林、萧皇后和宣华夫人明白杨广的用意,都忍住了笑意看着,只有平阳公主似乎吓了一跳,劝道:“蔡公公,算了算了,看就看两眼吧,不是什么大事,你也一大把年纪了,别动这么大的肝火。”蔡奉这才甩了甩手,又站回杨广身后。
齐遥光无端被骂了一顿,心中委屈,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撇着,杨广看在眼里,心情十分愉悦,也就不再计较,又拿起其余的文章继续考较起来。
恩科殿试在这样一场小小的风波中有惊无险地过去,十甲学子分别答了杨广的提问,各回大船等候旨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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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靠山王杨林是《说唐全传》和《兴唐传》中虚构的人物,历史上并无其人,两本演义中写他是隋文帝杨坚的弟弟,本书因为剧情需要,将之改为杨坚和杨广两朝臣子,后文中还有演义和小说中经常出现的单雄信、谢映登、王伯当、王君可等人,也做了一定的改编,读者不必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