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属于我们老家典型的樟木箱子,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几乎村子里每户人家都有,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过母亲,那么难看笨重的东西为何家家拥有?这时母亲总是轻轻拍着我的头笑着说:“伢子,等你长大了就晓得了。”
这个箱子的年龄比我大,因为我睁开眼睛识别人生的第一幅画面就是它,和今天一样它也是高高搁置在大衣柜的上面,只是那时的大衣柜比现在的好看,它的身上镶嵌了许多漂亮的花瓣。
后来长大了一些,我才知道这个箱子是母亲的嫁妆,是外公送给母亲的结婚礼物,连同这个箱子一起来到我们家的还有它的小伙伴,大小一共四个箱子,被外公称为大四喜。它们散开每一个可以放很多东西,几乎一家人路上吃的用的全部家当都能塞进去。而合起来一个套一个可以变成一个箱子,一点不占地方。眼前的这个箱子是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也是最里面那个小箱子,它和它的三个兄弟随着我们家的迁移,艰难地存活着,几乎每迁移一个地方,它就失去一个兄长,母亲曾粗略计算过,说它从藏在最里面的襁褓位置到最后的裸体现身,也就十一个春秋。
第一个失去的樟木箱子是体积最大的老大,那一年是一九三七年的春天,我还不满四岁。我们家当时住在南京长江边一个叫上清河的码头,这里也是我出生的地方。那一年我总觉得天空上有飞机在不停转圈,轰鸣的声音震耳欲聋,城里动不动就到处拉警报,然后就是躲藏。每到这时父亲总是一手抱着我,一手拉着哥哥,带着母亲一起往外跑,跑到一个黑漆漆的防空洞里,和许多躲避炸弹的人群挤在一起。此时大人们慌作一团,紧张的不得了,而我们兄弟俩却觉得洞里很好玩,趁着父母不注意凑到一起,拉着其他小朋友变着花样玩,每次都玩得很开心。
随着日本人进攻南京的脚步越来越近,许多人都开始逃亡,父亲也做出了出走的决定,放弃了他在码头的生意,一家人由水路出逃。由于船小人多,地方有限,父亲只好舍弃了体积最大的樟木箱子,将排行老大的它特别小心地藏在屋子床下一个不被发现的地方。其余三个箱子则装满逃生所需之物品,与它的主人一起奔向赣州。听父亲说,一直到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后,他才回到南京,然而那个藏在家中床下的大兄弟早就不知去了哪儿,连个樟木茬子都没留。母亲知道后很伤心,总是埋怨父亲为何当年不一起带走。这时父亲既是安慰又是推脱,他说和死了那么多南京人相比,我们家已经很幸运了,这点代价算个啥?
第二个樟木箱子是在江西送人了,那时我们家已躲到赣州,住在离孔庙不远的地方。当时全国大部分南方城市都陷入了日本军人的铁蹄之下,到处都是血腥的场面,赣州由于地理位置的偏僻暂时还算安宁,我和哥哥每天还能去城东的学校上课,这一切应归功于地方政府的一再坚持,按照当地的土话,再苦也不能苦娃娃。值得一提的是许多国民政府的大员们也都携带家属来此躲避,或许他们侥幸以为这里是躲避战争的世外桃源。其中知名度较高的******先生的两个儿子也在此地读书,也许校方知道他们的来历,因为他们的父亲正在赣州挂职整训,大肆推动颇有创意的新生活运动。而我们小朋友们只是把他们当作童年的伙伴,在校园里,一不知门第,二不晓身世,常常聚在一起开心玩耍而已。
相对安逸的日子撑到了一九四四年底,形势发生了突变,十二月三十号,日本军队开始由广东北部发起了对江西南部的进攻,目标直指赣州。已经十一岁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寒冬的夜晚,天上飘起了大雪,整个赣州城就像披上了一层白霜,山上树上,房顶田野,全是洁白的颜色。这情景过去了几十年了,我至今回忆起当时的画面,依然记忆犹新,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哪个城市有如此的洁白,如此的肃穆。
赣州的城里人早已接到了撤退的命令,大家有秩序地举家迁移,城墙上贴出的公告有一款明确指出,任何人无论是卡车,马车,必须少拿物件多载人,违者一律充公。在这样无奈的情况下,父亲又做出了让母亲伤心的事,他很不情愿的放弃了第二个樟木箱子,送给了更需要的流动医院使用,自己家里所有的零碎挤进了剩下的两个更小的樟木箱子里。为防止敌机的轰炸,撤退选在夜晚,一家人随着撤退的人流向安全的地方转移,其实安全的地方只是相对而言,课堂上的老师早就告诉我们:“中国已经没有多少安全的地方了,任何一个被称为安全的地方瞬间就会变成战场。”母亲这一次很坚强,一滴眼泪都没流,月亮在闪烁,马车在颠簸,我们兄弟两在母亲低声的儿歌中安静地睡着了。
后来听父亲说,我们走后没多久,一九四五年一月底,日本军队潮水般发起了进攻,他们在赣州遇到了中国守军的拼死抵抗,然而由于力量悬殊,难看的膏药旗最终还是树立在了赣州八镜台上,这个章河和贡河的汇合处,水面上都漂浮着尸体,鲜血贱满了整个城墙。
剩下的两个樟木箱子陪着我们颠簸到了广西梧州,在那里安顿下来后已是次年的夏天,这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水路换公路,公路转水路,马车换了几辆,卡车和船把屁股都坐出了茧子,甚至有许多路由于战事中断而只能步行。书本里艰难无比是一个词组,只有亲身体验了才知道了它的真正含义。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逃难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也第一次领教了亡国的滋味,那滋味刻骨铭心,亡国一定没有了家。
这一年的秋天,日本人投降,我清楚地记着那天梧州城的夜晚陷入了疯狂,两岸放起了烟火,鞭炮阵阵响彻了一夜,人们喊啊、唱啊、跳啊、舞啊,比过什么节都热闹,都痛快,确切说是解气,是发泄,太深的痛苦终于换来了胜利,我们,中国人,终于胜了。
第三个樟木箱子是随着父亲走的,一九四八年的春天,我刚十五岁,返回老家的父亲突然患病,没有几天的功夫就撒手人寰,他几乎没有时间向我们交待什么就走掉了,感觉就像父亲平常的一次远行。安静的葬礼上,母亲把父亲生前喜欢的物件小心地放进了第三个樟木箱子里,随着他或者说伴着他一起入土了。时隔多年后母亲才告诉我,失去了两个樟木箱子后,父亲很愧疚,一次父亲对母亲说:“我们总有个人会先走,如果你舍得,就让我先带一个箱子走前面,等到有一天我会在箱子边上等你来。”
我十八岁那年中学毕业,成为了新中国第一批大学生。母亲很高兴,临行前把家里最后一个樟木箱子给了我,以那时家里的状况,它也是母亲唯一值钱的物件了。她说:“伢子,你别看它表面上老土,但它实用,不会生虫,用了你就懂了。”从那一刻起,这个最小的也是我们家最后一个樟木箱子就一直跟着我,跟到了武汉、跟到了西安、跟到了我结婚生子,也跟到了我子孙满堂。虽然在这期间也搬了几趟家,扔了不少东西,许多今天看来不该扔的都扔了,可这个樟木箱子却一直保留着,它寄托着多年来我对母亲聚少离多的思念,也寄托着我对故乡的情怀。
母亲是在我的目送下含笑九泉的,八十七岁的老人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送她回老家,说她要陪父亲,她要和父亲一起守着外公的樟木箱子。我答应了母亲。三年后我和妻子一同护送她的骨灰去了老家,回到了那个她一辈子魂牵梦绕的樟树老院子。走进村口,我才发现整个村庄被樟树包围,粗粗的枝干,茂密的树叶,一股一股的樟树味道清香扑鼻。我手中捧着的骨灰盒仿佛有声音,明显是母亲的声音,只有我一个人才听得见,也只有她的儿子能听得懂。我俯下了头,我仔细的听,很清楚,是母亲在说话,她说她终于可以不走了,因为她一生最喜欢闻的就是家乡的樟木飘香。
母亲留下的最后一个樟木箱子,静静地搁置在大衣柜的顶端,它的模样在周围家私的衬托下显得格格不入,笨拙而沉重。但正像母亲说得那样,它没有变形,也没有发霉,就连里面放置的母亲六十年前亲手做的一双布鞋还依然如故。是啊,今天看它是有点土,有点笨,而我却觉得它特别亲切,特别熟悉。每当我看到它,就让我想起故乡,想起父亲,想起母亲,更想起由它引起的那尘封已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