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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瑟·西蒙斯 [1]的著作《文学的象征主义运动》是题献给我的,因此我不便夸奖这本有洞察力的书。亚瑟·西蒙斯在该书中指出:“象征主义,常见于我们当今的作家著作中,如果不在某种掩饰之下来看待,即使是在富有想象力的伟大作家那里,也是毫无价值的。 ”他继续阐明,许多造诣很深的作家是如何在过去几年努力按照象征主义的原则来寻找诗歌中的哲学。在一些国家,寻找诗歌中的哲学几乎是可耻的行为,但甚至是在这样的国家,新兴作家们也在寻找诗歌中的哲学。我们不知道古代的作家们究竟谈论什么。莎士比亚的一贯话题是清规戒律,他是处在现代边缘的人。似乎,记者们相信,他们会谈论美酒、女人、政治,但是绝不会谈论他们的艺术,或者绝不会很严肃地对待他们的艺术。他确定,形成了自己的一套艺术哲理或
[1]亚瑟 ·西蒙斯:美国诗人和文学评论家。
创作方式理论的人,没有一个真正创造过一种艺术。他确定,靠着先见和回想来写作的人是没有想象力的,就像他在写自己的文章那样。他激动万分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因为他曾在许多舒适惬意的餐桌旁听到类似观点。人们会在舒适惬意的餐桌旁,自然而然地或一时兴起地谈论这样的问题。他曾在某部书中看到过,该书的难点让人感到不愉快。他曾在某个人身上看到过,这个人从未忘记美就是一种控诉。在那些规则和归纳总结中,一位神秘的仆人灌输了记者们的观点以及整个现代世界的观点。那些规则和归纳总结依次创造了健忘,就像战斗中的士兵们那样健忘。这样一来,记者及他们的读者就会忘记,在诸多类似事件中,瓦格纳用了七年时间来整理并阐释他的观点,随后他才开始他最富特色的音乐。他们忘记了,歌剧以及现代音乐起源于某些日常谈话,例如在佛罗伦萨的某位乔瓦尼 ·巴迪家里的谈话。七星诗社 [1]用一本小册子就奠定了现代法国文学的基础。歌德曾说:“一位诗人需要所有哲学,但是他又不能将它们融入他的作品中。 ”不过,那也并不是总有必要。当然,他也不可能知道得太多,无论是有关他自己的作品,还是关于灵魂的多产水域,呼吸在这个多产水域第一次开始运作;或是关于地底下的水域,地低下的水域就是过往事物的生活。几乎还能确定的是,在英国之外的地方,记者的影响力比在其他地方大,而思想则没有其他地方丰富。伟大的艺术源自尖锐的批评,因为它的先驱或者它的阐释者和保护者(或许还因为
[1]七星诗社:16世纪法国七位喜欢模仿古典作品的诗人组成的团体。
这个原因)伟大的艺术或许已在英国消失,由于低俗武装了自己,扩大了自己。
所有作家,各种艺术家,至于他们所拥有的哲学的或批评的能量,或者仅仅在于他们一直是深思熟虑的艺术家,他们拥有某种哲学,即对他们艺术的某种批评主义。通常,正是这种哲学或这种批评主义唤醒了他们令人震惊的灵感,将神圣生活的某个部分创造成外部生活;或者隐藏的现实,这些东西会在情感中消失,他们的哲学或他们的批评主义也会在智性中消失。或许,他们不再寻求新事物,而只是理解以及复制早期纯灵感。但是,因为神圣生活同我们的外部生活冲突,需要变化其武器和行动,如同我们改变我们的武器和行动一样,所以灵感以美丽而震惊的形态出现在神圣生活中。科学运动伴随着文学,文学总是倾向于陷入各种外部事物、观点、高谈阔论、别具一格的写作、生动叙述,或者西蒙斯先生所说的“在书里面堆砌砖头和砂浆”的企图。现在,作家们开始思考回忆的要素,建议的要素,开始思考我们所称的伟大作家身上的象征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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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绘画中的象征主义》中,我尝试描述象征主义这个元素,它存在于绘画和雕塑中。我简要描述了诗歌中的象征主义,但是压根儿就没有描述过连续的、难以定义的象征主义,这种象征主义是一
切风格的本质。再没有哪些诗行能像彭斯的诗行那样充满着忧郁之美——
白色月亮悄悄落在白色浪花后,
时光在一点一点流逝,啊!
这两句诗行是象征主义的完美体现。月亮和浪花的白色同时光的流逝息息相关,这种关系对于学者而言非常微妙,如果你将月亮以及浪花的白色去掉,你就是将他们的美去掉。但是,月亮和浪花,白色和流逝的时间以及最后忧郁的呐喊,当这一切都聚集起来,它们唤起了一种情感,这种情感是颜色、声音、形状的任何组合所不能唤起的。我们或许可以将这称为比喻性写作,不过,称为象征主义写作会更好。因为如果比喻不是象征符号,此时它们还不够意味深长,不足以打动人心。当它们是象征符号的时候,它们就是最完美的,因为它们是在纯洁声音之外最微妙的声音。人们可以通过它们最好地认识象征符号是什么。如果人们借助任何可以记住的优美诗句开始幻想,人们就能够发现,它们都像彭斯所写的诗句那样。
布莱克的诗句——
欢快的鱼儿在浪花中蹦跳,月亮吸收着露水
纳什的诗句——
空中出现白光,
女王香消玉殒,
尘埃遮蔽海伦之眼;
莎士比亚的诗句——
泰门将其永恒的住所
建在海边;
一天一次,他的压花泡沫
汹涌澎湃的波浪覆盖;
看看这些非常简单的诗句,它们在故事中展现其美丽,看看它们是如何闪烁着诸多象征符号之光的,正是这些象征符号给故事增添了美的感受,正如剑刃或许会在燃烧的塔楼下闪耀光芒。
一切声音、一切颜色、一切形状,要么是因为它们命中注定的能量,要么是因为它们长久的关联,它们唤起了不可名状,但又十分精确的情感,或者像我所想到的,激起了我们心中某种脱离实际的能量,它们踏在我们心上的脚步,我们把它们称为情感。当声音、颜色、形状同音乐联系起来,这是一种美好的联系,它们好像变成了一种声音、一种颜色、一种形状,它们唤起了一种情感。这种情感源自它们不同的召唤,但却是一种情感。曾经,让一位先知问其中一位仙子一个问题,仙子们就站在她身旁,呈现出她们象征性的身体。这个问题就是,一位朋友看似琐碎但实则吸引人的劳动会产生什么结果?这位仙子回答:“毁灭人类,征服城市。”实际上,我心存疑虑,是否这个世界的残酷现实,看似创造了我们所有的情感,不仅仅如同在多面镜中那样反射情感,这种情感是孤独的人在进行诗意般的冥想时所产生的;是否爱本身就不只是对诗人以及其影子牧师的兽性般渴望,因为只有我们相信外部事物就是现实,否则我们就必须相信大体是精细的影子,必须相信事物在变得愚蠢之前是明智的,必须相信事物被公开之前都是秘密。正如我所想,冥想中的孤独之人获得来自九个层级中最低级的创造性动力,以此创造或毁灭人类,甚至这个世界,“视角改变难道不能改变一切吗”?
我们的城镇是我们胸怀的复制片段;
人类的所有巴比伦努力展现
巴比伦心脏的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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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节奏的目的就是延长冥想的时刻,也就是我们睡着和醒着的时刻,这是创造的时刻。借助一种诱人的单调让我们静下心来,以此延长冥想时刻。与此同时,借助变化让我们保持醒着状态,让我们保持在那种或许是真正的昏睡状态,在这个状态之下,心灵从意志的压力中得到解放,这种解放的心灵被展现在象征符号中。如果某些敏感的人坚持不懈地聆听钟表的嘀嗒声,或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单一的光束,他们就会陷入催眠的昏睡状态。节奏就是比较柔和的钟表嘀嗒声,人们应该聆听那种嘀嗒声,聆听各种各样的嘀嗒声,这样人们或许就不会被带到记忆之外的地方,或者对聆听感到疲倦。艺术家的模式只不过是单调的闪光,单调的闪光交织起来,吸引眼球进入一种更加微妙的恍惚状态。在冥想当中,我们听到某些声音,一旦人们说话,这些声音就被忘记了。在更加深入的冥想状态中,我被引到记忆之外的地方,它们来自醒着的生活之外的事物。我曾经在写极具象征意义的抽象诗歌之时,突然我的笔掉在地上,我弯腰去拾笔的时候,我记起某次荒诞离奇的冒险经历,但又似乎并没有那么荒诞离奇,随后又出现另一种类似的奇遇。当我问自己这些奇遇何时发生的,我发现我正在回忆多个晚上做的梦。我努力回忆昨天所做的事情,然后回忆那天早上所做的事情,但是我醒着的生活记忆全都离我而去。经过努力挣扎之后,我再次记起,我在这样做的时候,更强有力的、令人震惊的生活记忆依次消失。如果我的笔没有掉在地上,没有让我的思维离开那些形象,我将那些形象融入了诗歌,那么我也就不会知道,冥想会成为恍惚,因为我本可以成为另一个人,他不知道他正在穿越森林,因为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路。因此,我认为,在创造和理解一门艺术的时候,如果这门艺术充满模式、象征符号、音乐,我们就更容易被引诱到恍惚的临界点,或者还要更远的地方,但是却不知道我们已经跟随了号角的节奏或象牙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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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情感象征符号之外,即仅仅唤起情感的象征符号——就此意义而言,一切诱人的或讨厌的事物都是象征符号,尽管它们彼此的关系非常微妙,很难取悦于所有的人,它们远离节奏和模式——还存在智性象征符号,即仅仅唤起思想的象征符号,或者是唤起同情感交织的思想的象征符号。在神秘主义的明确传统之外,在某些现代诗人不那么明确的批评主义之外,仅这些被称为象征符号。根据我们谈论事情的方式以及我们给予它们的同伴,绝大多数事情都归属于某一个种类。象征符号同思想息息相关,这些思想不只是影子的片段,象征符号唤起的情感将影子的片段附加在智性之上。象征符号就是寓言家或空谈家的万物,它们很快就会消失。如果我在普通的诗行中提到“白”或“紫”,它们会唤起独一无二的情感,我说不清楚它们为什么会感动我。但是,如果我在同样的情绪之下,在同一瞬间,提到这样明显的智性象征符号,例如十字架或荆棘王冠,我想到的是纯洁和君主。不计其数的其他内涵明显地出现在我的脑海,无形地跨越睡眠临界点,将不可名状的智慧之光和影投射到之前看似无结果并且过分渲染的暴力之上。这些不计其数的内涵通过微妙暗示这个纽带联系起来,同样融入情感和智性当中。正是这种智性决定了读者在什么地方思考象征符号的队列。如果象征符号仅仅是情感的,他会将注意力集中在世间的事故和天命中。但是,如果象征符号还是智性的,那么他会成为纯粹智性的一部分,他自己会同象征符号的队列融入一起。如果我看到月光下长满灯芯草的池塘,我对美的情感就会同某个人的记忆混合起来,我看到这个人在池塘边犁地,或是同我前晚见到恋人们的记忆混合起来。但是,如果我仅仅看着月亮,回忆她古时候的名字和内涵,我会想到神圣的人,让我们摆脱死亡的事情,象牙塔,水中皇后,被施了魔法的森林里闪闪发光的母鹿,坐在山顶的白兔,拿着充满梦境、闪闪发光的杯子的幻想家。或许是“同这些神奇形象交朋友”,或许是“遇见天堂里的神”。因此,如果人们被满足于情感象征符号的莎士比亚打动,他可能更接近我们的情感,他就会同世界的整个景象融合。不过,如果人们被但丁打动,或是被得墨忒耳的神话传说打动,那么人们就会融入神或女神的影子中。同样的,当人们忙于这样或那样的事情时,人们离象征符号就最远,但是当昏睡,或疯癫,或冥想撤离它自己每一次的推动力之时,灵魂则在象征符号中来回移动,呈现在象征符号中。热拉尔·德·奈瓦尔 [1]在他疯癫状态下写道:“我随后看到,模模糊糊地慢慢成形,古物的虚假形象变成确定的形象,这些虚假形象描绘了自
[1] 热拉尔 ·德·奈瓦尔(1808-1855):法国浪漫主义诗人、散文家,被奉为象征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先驱。主要作品有诗集《小颂歌》,小说《西尔薇》等。
己的轮廓,似乎在表现象征符号,对于这些象征符号,我只能艰难地了解其大意。 ”早些时候,他本来可以变化多端的,严肃撤出了他的灵魂,甚至比疯癫更完美的事物也能撤出其灵魂,脱离希望和记忆,脱离欲望和遗憾。这样,他们或许能揭示象征符号的那些队列。人们在圣坛前向那些象征符号的队列鞠躬,供上香和祭品来祈求这些象征符号的队列。但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他像梅特林克,像创作《阿克塞尔》的维利耶·德·利尔·阿达姆,像一切专注于我们时代的智性象征符号的人,即新圣书的先兆。如同某个人曾说过的那样,一切艺术开始请求考虑这种先兆。我认为,这是因为他们不能克服人类心脏慢慢衰老的事实,我们把它称为世界的进程。他们不能再次掌控人类的心弦,除非他们如同在古代那样成为宗教的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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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们接受这种理论,即诗歌因为其象征主义而打动我们,那么人们应该在我们的诗歌风格中找寻什么变化呢?回到我们祖先们的方式,为了自然而驱逐对自然的描述;为了道德秩序而驱逐一切奇闻逸事;驱逐思考科学观点,这种科学观点常常熄灭丁尼生的主火焰;驱逐激情,这种激情让我们做或不做某些事。又或者,换言之,我们应该认识到,我们的祖先对绿宝石施加了魔法,它或许可以在心中展示该图景,而不用将我们激动万分的面部表情照射出来,或
者窗外摇曳的大树枝。本质的变化,回归想象,理解艺术秩序就是世界的隐藏秩序,仅艺术秩序就能将想象约束起来,这将带来风格的改变。我们将摈弃严肃诗歌中的那些强有力的节奏,就像人跑步的节奏。这些节奏是意志的创造成果,意志总是关注已经完成的事情或是尚未做的事情。我们会找出那些摇摆的、冥想的、有机的节奏,它们就是想象的体现,那既不是欲望,也不是憎恨,因为它需要时间来完成,它只希望关注某种现实、某种美丽。对于任何否认各种形式重要性的人而言,它再也不可能,因为尽管你能够解释一种观点,或是描述一件事情,如果你的话语没有经过精心挑选,你不能给某事一个躯体,让它跨越感官,除非你的话语非常微妙,非常复杂,充满神秘生活,如同一朵花的躯体或一位女性的躯体那样。真诚诗歌的形式,不同于大众诗歌的形式,或许有时的确显得晦涩,或是语法不完善,如同“天真与经验之歌”中最好的诗歌那样,但是它必定具备了逃过分析的完美性,具备了内涵日新月异的微妙性。它必定具备这所有的一切特征,无论它是在梦幻般的慵懒状态下创作的小歌,还是某位诗人梦中创作的伟大史诗,或者是数百代人梦中创作的巨篇史诗。这些人的手从未因这把剑而感到疲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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