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主导理念
少年时代,我是在都柏林度过的。曾经,我同一群人在一条穷街陋巷合租了一间屋子,讨论哲学。我的同窗对某种现代神秘信仰学派越来越感兴趣。我发现没有一个人的信仰同我坚定不移的信仰一致。我想,不论提出了何种哲学,诗歌都是永恒的。人们应该按照某种有规律的顺序整理诗歌哲学,摈弃无关紧要的,比如诗人的异想天开。多年以后,据我所能回忆起的想法,我认为,如果一种有力且又仁慈的精神塑造这个世界的命运,那么我们能更透彻地领悟到源自文字语言的命运,这些文字语言概括了内心对世界的欲望,而不是源自历史记录或推测。心灵在历史记录或推测中逐渐衰弱。自此,我坚持不懈地仔细观察梦境和幻景。现在我确信,幻想能以某种方式阐明真理,即身体静止,理性沉默,此时理性就不能传递;真理的戒律是有史以来最具约束力的。我重读了雪莱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我希望我的同窗也能把它当作圣书来进行研究。在我看来,它似乎在全世界众多圣书中占有更加具体的地位。我记得曾经向一位学识渊博的学者请教书中深意。我自认为我理解深刻。不过,他告诉我,威廉·戈德温 [1]的《政治正义论》才是合乎情理的;雪莱只不过是一个不成熟的革命者,他认为推翻君主和牧师就能重塑人类。有一些诗行讲述神翠鸟如何不再捕食鱼儿,毒叶子如何成为美味。我曾援引这些诗行来说明,他预知的远不止政治上的重生,而是太过胆小未能继续进行阐释说明。我仍然相信,人们禁不住认为他是一位意向不明的思想家,反正我知道的这位学者就是这么认为的。他把偶然遇到的伟大诗篇同虚幻的修辞混同起来,只有对比这些段落,尤其对比描述他赞美自由的段落,就会发现隐藏在背后的信仰体系。发现他的思想含糊不清,这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事。雪莱夫人曾提到,雪莱犹豫不决,不知道到底是要做玄学家还是做个诗人。雪莱夫人还提到雪莱“寻求含糊不清的事物”而后又感到遗憾,还提到《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几十年来,许多人都认为《政治正义论》才是合乎情理的。“要理解诗歌中随处可见的神秘内涵,就要拥有同他一样含糊而又敏锐的见解。它们极其抽象、极其微妙的意义让普通读者感到困惑不解,然而它们远不止含糊那么简单。这是他有意而为之的。他写作有关人类本性的乏味玄学文章,这本来是要解释他诗歌中的含糊地方,不过还是有一些分散各处的言论仍然含糊不清。他认为这些心灵和自然的哲学思想,只有诗歌中最强烈的精神才具备。 ”从这
[1]威廉 ·戈德温(1756-1836):英国记者、哲学家、小说家,出生于威斯贝奇,被认为是功利主义的最早解释者之一和无政府主义的提出者之一。
些分散的只言片语和评论中,从这些细节中可以看出,他所理解的自由远不只是《政治正义论》中所论述的自由。它涉及智性美。他所预见的重生远不止政治梦想家们所遇见的重生。等到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最终走向坟墓,走向永恒”,此时这种自由才达到圆满。《为诗辩护》是用英语论述诗歌基础最意味深长的著作。在该书中,雪莱论述了诗人同立法者一样,靠着同样的能力维持自己的地位。诗人借着语言文字来发表自己的见解,立法者是以社群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观点,也就是他对神圣秩序的幻想——智性美。“诗人,在不同时代背景和不同民族背景下,在早期被称为立法者或预言者。实质上,一位诗人兼具二者属性,或者说是将二者的属性融为了一体。因为,根据当下注定发生的事,发现事物的规律,他不仅清楚看到了当下的一切;而且还看到当下的未来,他的思想就是最近的花儿和水果的根源。 ”“语言、色彩、形状、宗教行为习惯、民间行为习惯都是诗歌的重要因素和原材料。”诗歌就是“根据人类本性固定不变的进程而产生的行为,如同存在创造者思想中的一样,它本身就是所有思想的投射”。“诗人们一直面临巨大挑战,要让他们放弃公民头衔,将其托付给理性者和商人……人们一致认为,运用想象力是最快乐的事,但是也有人认为,运用理性才更有用……商人减少劳动力,政治经济学家整合劳动力,此时要让他们清楚地知道,他们的投机生意不在于立即加剧奢侈和欲望的极致,这种情况就存在于现代英国。他们的投机生意往往同那些首要原则不符,那些首要原则属于幻想的范围……富人越来越富,穷人越来越穷……这些结果完全源自对
计算能力变本加厉的运用。 ”提到这些事物的人或许像布莱克一样,认为理性不仅创造了丑陋,而且还创造了其他邪恶。讲述智慧的书藏在阿特拉斯女巫的洞穴中。阿特拉斯女巫就是美的一种化身。她渡过施了魔法的河流,河流就是生命的象征,此时牧师就会摈弃他们的谎言,国王给猩猩戴上王冠,嘲笑他自己的国家。战士们拿起铁砧铸剑为犁,情人们抛开胆怯,朋友们相聚一堂。在雪莱的作品《拉昂和希思娜》中,有一种能唤醒革新者反抗世界暴政的能量,这种能量第一次被视作爱之星或美之星。在《那不勒斯颂》的结尾处,他号召用“美的心灵”推翻世界暴政,或者用“美的心灵”让世界充满“和谐的热情”。他将美的心灵称为自由。或许就像“道德高尚的人们既不能掌控也不愿屈服于”权威一样,暴政将通往美的道路上的美德除掉;美用爱来指引我们,爱的指引就是最完美的自由。借助爱来指引一切事物,他一遍遍地指出,爱能够看到思想和事物中的美,借助爱来安排一切事物。正是爱在推动着灵魂在思想和行动中再现,驱使我们“唤醒我们内在体验到的一切事物”。“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内心存在某种事物,从我们呱呱坠地开始,就在渴望找到类似的事物。 ”我们“灵魂深处还有一个灵魂,就像是在天堂外围了一个圆圈,痛苦、伤心、邪恶不敢越雷池一步”。我们努力想在诸多镜子中看到这个灵魂,这样我们就能充分拥有这个灵魂。不付出努力,就很难发现世界的进步,就很难抵抗邪恶事物。他请求《改革的哲学反思》里的革新者,“做好积极准备”,“如果骑兵被派来驱散他们的集会”,“他们要全副武装,积极抵抗”。“并不是因为积极抵抗不合理,而是因为克制和勇气会带来比决定性胜利更大的好处。 ”他在《暴政的面具》中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在诗中呐喊出,自由“就是爱”,自由能让富人也崇尚自由,就像追随耶稣的人们一样,将财产送人,然后追随耶稣浪迹天涯。
他认为,社会的革新要想给人类带来美这种神圣的秩序,就必须革新人类的心灵。《麦布女王》这首长诗问世之时,雪莱还没有发现他内心最深层的思想,或者说还没有找到语言来表达这种内心最深层的思想。我认为,人类不会改变他们内心最深层的思想。我认为,甚至是在《麦布女王》中,他更担心的是抵抗蛇,而不是改变人们的信仰。蛇比地上任何野兽都狡猾,它正是“暴政的因果”。他再三坚定地指出,道德高尚的人,也就是拥有“纯洁欲望和博爱”的人,即使在暴政统治下也活得快乐。他预言,有一天“自然的心灵”,即“他后期诗歌中美的心灵”,让每个人的内心都不再觊觎他的“权力王冠”,让人们具备高尚品德,这样“暴政的愤怒目光将失去其威慑力,静静地消失殆尽”。它似乎像一场买卖,“艺术或自然催生的人类的一切贪赃枉法的买卖”,将会悄然终结,财富也买不到这一切。
实际上,他就是那种“不具吸引力的能量”的主要证人。《朱利安与马达洛》中的马达洛说,灵魂是无力的,它只能,如同“挂在神庇佑的塔楼上沉闷的钟,诱使我们的思想和欲望,一同趋向破碎的心,向上苍祈祷”;朱利安,也就是雪莱他自己,回答,如同一切宗教创造者的回答——
我们追求的美丽、真爱、真理在哪里
在我们的心灵吗?如果我们坚强,
那我们是否就能少点欲望,多点行动?
《勃朗峰》是一个难理解的类比,意在说明灵魂源自“事物的神秘力量”,“这种神秘力量操控着思想,对于无边无际的天堂而言,就是一种秩序”。他甚至认为,如果人类是清白的,那人类或许就能够长生不死。他笔下的希思娜请求水手无须感到愧疚,因为活着的人都是有污点的。她说,正是时间标记了人类以及人类思想的死亡。在同美之星作战时,《拉昂与希思娜》中的邪恶形象——“红色彗星”——带来的不仅有“恐惧、仇恨、欺骗、暴政”,而且还有“死亡、堕落、地震、疫病、疯人区”。
红色彗星被征服,魔神推翻了朱庇特,麦布女王的预言实现了,此时可见的本性就会再次达到圆满。在《麦布女王》的一条注释中,他指出:“假设……人类的道德提升和身体完善之间存在一种完美统一性,这是情理之中的事。”他认为:“理所当然地,智慧同弊病互不相容。就目前的地球气候状况而言,健康,从该词本身的综合内涵而言,是文明人类遥不可及的。 ”在《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中,如同圣人的入定一样,他看到船只英勇无畏地航行在大海上。
借助
波浪映射的花,弥漫空中的花香
以及轻柔的音乐
毒药被绿色植物吸收,残暴止于有生命的事物,甚至蟾蜍和蜥蜴都变得美丽无比。最后,时间“归入永恒之墓”。
这种美,这种神圣的秩序,一切事物都将成为身体复苏的一部分,它已经为死者所见,已经为入定的灵魂所见,因为入定就是一种死亡。垂死的莱昂内尔 ·约翰逊听到了夜莺之歌,他大声喊出——
你难道没有听到甜言蜜语
源自响彻天堂的吟游歌谣?
你难道没有听说死人
在入定时是清醒的?
爱,四肢动弹不得之时,
睡觉,生命之夜被劈开之时,
思想,抓住世界模糊不清的边界,
音乐,爱人在唱歌之时,
如何死了?让我们开开心心地
干了这杯,欢快的鸟儿为我斟满的这杯酒。
在其诗歌中最有名的一个段落,他把死亡看作痛苦。“生活,就像五颜六色的玻璃组成的穹顶,玷污了永恒的白光。 ”“死亡,如果你得到你所追求的事物”;他在预言中看到了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因为“渴望得到的火”在向他微笑,“吞噬着最后微弱的气息”。即便他死了,他也会影响活着的人。尽管阿多尼斯逃到“他的出生之地,燃烧的泉源”,“是永恒的一部分,必经时光的流逝,同时永不停歇地改变”,“从梦中醒来”,不过他不是“从黎明出发”,不是“从森林洞穴出发”,不是“从花儿和泉源出发”。他一直就是“自然造就的一个”,他的声音“融入自然的音乐”,他的存在被感觉到,无论“那种能量走到哪里,都会将其生命拉回来”,无论何时这种能量推动普通人到达他们的既定形式,他都会承担“自己的责任”。在最重要时刻,他让人们的心灵黯然失色,因为:
当崇高思想
让年轻的心超越世俗生活,
爱和生命在当中奋斗
为自己的世俗命运,亡者活在那里,
如同光线在月黑风高的空中划过。
“当我们即将死去之时,什么将降临在这种不可预知的心灵之上,他进行了一系列猜测。 ”雪莱夫人写道:“一种神秘的理想为雪莱头脑中的猜测增添了色彩。他的诗歌《含羞草》中的某些诗节,在某种程度上,表达了几乎不可言传的思想。不是说我们死后进入另一个维度,由于某种既含糊又清楚的原因,这个维度不再适合我们——而是说那些超越普通人特性的人们,逐渐去掉我们不完美的器官;他们仍然存在‘爱、美、乐’,他们生活在适合他们的国度。而我们,受到‘错误、无知、斗争’的影响,要看见它们,只有等到我们自己得到净化,得到提高,达到更高境界之时。 ”不仅仅是快乐的灵魂,而且还有所有漂亮的地方、行动、姿势、事件。当我们认为它们绝不可能成为永恒之时,它们实际已经成为永恒的一部分。
在这一生
错误、无知、斗争的一生,
一切皆不在,一切皆不定,
我们只不过是梦中的影子,
这是一条朴素的信条,
可认为是愉快的信条,
拥有死亡本身,
就像其他事物,即嘲笑。
这座花园芳香,那位女士漂亮,
一切美好的形状和味道,
真理决不消逝,
我们在改变,不是他们在改变。
爱、美、乐,
没有死亡,没有改变,
他们的能量超越我们的器官,
忍受黑暗,默默无闻。
在他的猜测中,他似乎唤醒了大自然的记忆。幻想家声称大自然的记忆就是他们知识的根基;但是我不知道,他是否认为一切善和恶仍永远存在,反正幻想家们是那样想的,“专心思考,付诸行动”。或许,他认为不是自我意识,而是“爱、美、乐”会永恒。麦布女王唤醒“一切旧知识”以及“古老而神秘的时代”所发生的善与恶。毫无疑问,就是这一段成了整首诗歌的情节。不过,诗歌的所有情节都是古代存在的证明,已经再次成为头脑中的坚定信念,这种坚定信念以深刻的理想主义精神诠释了它们。
智性美不仅让快乐的亡者执行它的意志,而且让执行的心灵赋予他的诗歌一种无根的幻想。这种执行的心灵相当于东方的提婆,相当于中世纪欧洲的元素精灵,相当于古爱尔兰的精灵。它们经常出现,或许雪莱无视了它们更为传统的表现形式。这些事物在他的诗歌中变幻莫测,就像它们在神秘事件以及爱尔兰普通人的幻想中那样。在特殊场景之下,他的大脑从自身的压力或超自然的能量中获得解脱之时,这些变化形式就会反映他头脑中不断变化的形式。这些都是“在梦中造访我们,来自遥远世界的光”;它们是精神实质,它们的影像就是感官的快乐;是“融入水晶般静默细胞”的声音;是“敏捷的、甜蜜的、精致的幻象”,静静地等候着它们的时刻到来,“躲在它们的薄壳中,就像蚕蛹一般”;是“伊甸园中四季常青的大树”的“芬芳”;是“让人们拥有美梦”的“酒”,让眼泪变成“奇迹和欢乐”的“酒”;是“在梦中同希腊诗人对话的金色精灵”;是“幽灵”,当“源自美的心灵”“散发汇聚的光芒”,也就是现实之光,此时,幽灵就成为艺术形式;是“守护者”,进入“人类思想的境界”,如同“风中的鸟儿,水中的鱼儿”,或者就是人类的思想,在时光的流逝中,融入快乐时光——
飞鱼跃起
从印度的大海,
加入半睡半醒的海鸟。
这些能量指引亚细亚和潘提亚,正如它们指引人类的所有情感一样,借助写在叶子上的文字,借助模糊的歌曲,借助回声的旋涡,将“所有的心灵拉到那条神秘之路上”,借助花儿“即将消失的芬芳”,借助“露珠反射的阳光”,穿过生与死的大门,唤醒魔神,即永恒。正是这些能量让“被称为生活”的“五彩面纱”被“撕得粉碎”。
也有丑陋和邪恶的执行者,就像来到普罗米修斯跟前的那些人一样——
从苍白的女祭师跪着的玫瑰到体现她美丽的花冠,缥缈的红色落下,染红了她的脸颊,从我们受害者注定的痛苦阴影包围着我们;如同我们的母亲黑夜,我们也是无形的。
或者就像诗人在《生命的胜利》中看到的那些幽灵,来自战争中行进的队列,当“希望”变成“欲望”,无数的幽灵“如同白杨树上的枯叶,在秋天的晚上再次绽放”;就像他们的出发点,如果我知道一种模糊的表达,直到他们“包围住在那里的忙碌幽灵,就像阳光包围白云一样”。有些坐下来“像猩猩一样唧唧叫”,有些就像“古老的干尸一样”“在地狱孵化他们的卵”,大笑着“重新找回自己的能量”,这是他们曾给地球暴政的能量,有些“像小昆虫、小苍蝇”,蜂拥而至“律师、政客、牧师、理论家的眼前”。有些“像皑皑白雪”,落在“白皙的胸上,乌黑的头发上”,“被他们熄灭的青春之火融化”,还有许多“无视和他们不同的幽灵中的幽灵”,被“创造性之光”变成新形状的幽灵,在这种“创造性之光中”,一切都像微粒在运动。
有些人认为“所谓的真正思想或外部物体”是有差异的,但其再现又是有规律性的,例如“幻觉、梦境、疯癫”的再现。也可以讲述他如何在每两年及以上的时间间隔,做同样一个梦“三次”,以此来减少这种差异。他们曾用心灵之眼看到过幽灵,这让他们在接下来的几天中紧张不安。对于他们而言,这些美和丑的执行者当然不只比喻或引人入胜的表达而已。幽灵就是——
盘旋
一群吸血蝙蝠
耀眼的阳光,在傍晚前
为印度溪谷带来诡异的夜色
必定得有十分逼真的生命,人们恐惧地同自己长相相似的幽灵对话,看到眼睛长在胸上的女人就晕倒,企图烧毁一片森林。假如我们相信威廉姆斯夫人的记述,因为她相信恶魔就在那里找避难所,恶魔首次企图杀死她。
实际上,在我看来,雪莱再次唤醒他内心深处的信仰。不过,有过几次,他怀疑,甚至圣人也会怀疑,他就是一个革命者,因为他曾听到戒律:“如果你知道这些事物,如果你实践它们,你就会感到快乐。”多年来,在德林-达-罗得森林里,在艾切特山区,我第一次重读了雪莱的《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有时,我还会望着斯利弗-南-欧尔山脉。那里的农民说,世界上的最后一次战争会持续三天,那时一位牧师会举起圣杯,上千年的和平从此开始。我认为,这首神秘的歌谣说的是一种信仰。这种信仰如同这些农民的信仰一样朴实、古老,具有一种适合新时代的新形式。他们同布莱克一样,会明白圣灵就是“智慧泉源”,美的种类和程度就是其权威的化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