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九九重阳节了,雷履泰准备今年带着云儿与辅昌、德昌一起登高上城墙。
九月初八,天气特别好,雷履泰心情更加好,他一反常态坐在了柜台前与伙友们悠哉悠哉地聊着明天如何上城墙的事。
这种场景,正好被坐在对面街上的毋福成瞧在眼里,他急速从怀里掏出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红泥捏了起来。
很快,一个活脱脱的雷履泰塑像已被毋福成完成,他站起来拍了拍屁股晃晃悠悠地向日昇昌票号而去。
毋福成是平遥新南堡人,他的泥塑技艺很特别,他的泥塑是在袖子里完成的,而且动作挺快,人们对他很敬佩,称他为泥人毋。
其实毋福成原先并没见过雷履泰,只是雷履泰的传闻他知道很多,知道他是票号的头号人物。
毋福成对能干之人一向是很尊敬的,可最近有人对他说,泥人毋你逞什么能啊,象人家雷履泰那样的大人物,根本瞧不起你这点小东西的。
对于人们的说法,毋福成特别反感,他很想证实证实雷履泰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他今天是有意来找雷履泰碴儿的。
当毋福成很自信地进到日昇昌的柜台前时,一个伙友热情地接待着他:“您老是汇?还是要……”
毋福成不屑一顾地对伙友鼻子里哼了一声,对着还在继续和人说话的雷履泰深深作了一揖,大声说道:“鄙人毋福成今日目睹雷大掌柜的风采,真乃三生有幸!”
雷履泰闻声赶快扭过身来客套地说道:“哪里,哪里,久闻大名,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我这里有一泥塑,想赠与雷掌柜,望雷掌柜笑纳。”
雷履泰听了哈哈大笑道:“谢了,谢了,毋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对于泥塑我是一窍不通,更何况无功受禄,雷某可承受不起,谢客。”雷履泰说着站起一边下着逐客令,一边背着手向柜房走去。
本来难得今日有雅兴与伙友们闲聊,谁知又来了这么个不速之客,真让人扫兴!原本就瞧不起雕虫小技的雷履泰心中更加不悦了。
雷履泰的傲气一下子激怒了毋福成,听说你一向是为人谦和,精明强干,可今天看来你只是傲气十足啊,看来人们说的话确实可信,每个人难道都是这样吗,到了一定的位置上就要摆大架子吗,今天不教训教训你,我毋福成不姓我的毋。毋福成在心里愤愤地说着。
本来很好的兴致让毋福成这么一搅,搅的好心烦,但刚才的作风可不是我雷履泰所倡导的喔。
雷履泰突然意识到这样有损自己的形象是小事,对别人的不尊可就更让人家没面子了。想到这里,他赶快将身子转了回来。
这时,只听得毋福成嘴里说道:“要便要,不要便下厕了。”毋福成边说边把一个小小的泥塑放在了柜台上。
雷履泰一惊,喔,一个活灵活现的泥塑正对着雷履泰微微发笑呢。喔,那神态,那表情,那举止不正是自己的再现?
雷履泰一下子被这精湛的艺术震撼了:“实在对不起了,毋先生,不恭之处,还望先生海涵。”
“原来雷大掌柜也懂得谦虚噢。”毋福成以讥讽的口吻说道。
“感谢毋先生的提醒,雷某也自省到自己的错误了,要想作为一个有品德有修养之人,对自己的一言一行更是要时时检点,切忌人与人之间的地位,任何时候都是平等的。让我们成为好朋友怎么样喔?”
“好哇,果真名不虚传啊,不愧为是雷大掌柜,佩服,佩服,真乃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今天就是冲着你专门找碴儿考考你,看看人们的对你的赞誉是不是真实的,这样看来,我们是不打不成交啊,哈哈哈。”
说话间,雷履泰一抬脸透过窗户上看到了一个拄着拐杖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太太正走近了日昇昌的台阶前,然后又向前走了几步,再后来又走了回来,来来回回的,看样子她是在踌躇着该进来还是不该进来。
看着雷履泰直定定愣怔的样子,毋福成循着雷履泰的视线望去,同样看到了这一情景。
“天佐,赶快让小伙计把老太太接进来。”雷履泰突然对柜头刘天佐说道。
“什么?”站在柜台里面的伙友刘天佐并不知道怎么回事,正惊讶雷掌柜和毋福成先生聊得正起劲时怎么忽然全哑声了,此刻又……
“天佐,赶快去喔。”雷履泰的口气很温和但又很严厉。
老太太被接进来了。
“老人家,有什么事,你尽管对我说。”雷履泰很柔和地说。
“你是雷掌柜吧,我总算找到你了,雷掌柜要给我做主哇。”老人说着竟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汇票。
刘天佐赶快接过汇票,很恭敬地递给了雷履泰。
雷履泰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日昇昌初创时从张家口汇过来的一张票,他仔细地拿起汇票细细地检验了一遍,汇票确实没错,可,事隔二十多年,又是一张大额汇票,既然有这么多的银子为何这么长时间不来取款?而且现在的样子犹如乞丐?他沉吟着,猜想这其中肯定会有不少的故事。
“天佐,你过来仔细看。”
“啊!一万两?”刘天佐惊呆了,乖乖,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噢。天佐心里喊着。
“天佐,请你仔细辨认一下真伪。”雷履泰的一句话,把老太太刚刚树起来的信心几乎一下子全淹没了。
“雷掌柜,我不是故意来捣乱的,我是来试着看看……”说着老太太又是泣不成声了。
“老人家,先喝口茶,慢慢说。”雷履泰和蔼的样子给老人增添了说话的勇气。
“真不知该从何说起,”老太太接过茶碗“咕咚咕咚”两口已把茶喝光了,一个伙计赶快给续上了茶。
“老人家,请喝吧。”雷履泰一看,老太太一定是跑得太急了。
“雷掌柜好人呐,”老太太说着不好意思地又端起茶碗款款喝了两口,“唉,说来话长了,早年间我那死鬼是跑皮货生意的,我嫁给他十年也就见过他两回面,眉眼还没看熟悉他就又走了,一走就是好几年呐,所幸我给他生下两个双胞胎儿子……”
说到这里,老太太眼泪哗哗哗地直往外流,她用袖子擦拭了一下继续道:“唉!人的命天注定,争争斗斗也不中用。我两个儿子活到八岁的那一年,下午还在院子里玩的好好的,谁知晚上刚刚点灯时,大小子”咯噔“一下就出不上气来了,只听的喉咙里”呼呼呼“地如同拉风箱似的,脸儿憋的红红的,吓得我哭都哭不出声了,结果还没来得及请先生,孩子已咽下气去了,骇得我抱着二小子一动也不敢动。突然间,二小子脸儿也憋得通红通红的,我给他掐着人中,抚着胸脯……唉!一切都无用呐,没一会儿功夫,二小子喉中”咕噜噜“的也咽下气去了。事后听人说才知道是乳蛾。这种病不知要了多少人的命呐,儿子们死了,几乎要了我的多半个命,我在炕上一躺就是几个月。刚刚缓过点精神来,也就在这个时候,我那死鬼听说儿子没了,急得在起程回来的路上,却不料也得病归天了。唉!我老婆子真是命薄啊,把一家子全都逼死了,可我却无病无痛活得好好的。我跳过井,钻过水缸,可就是死不掉,有什么办法呢,阎王那里不要我哇,我只好就这样无儿无女无丈夫,吃了上顿没下顿半死不活地活着,死不了哇,这难道就是命?家里东西全被我变卖光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我那死鬼的一件夹坎肩日日夜夜都在陪伴着我。前几天,不料坎肩襟子竟无缘无故地被老鼠咬开个口子,气得我摔打着坎肩,哭着我那死鬼丈夫,结果,竟从里面掉出一张纸来。我哪里认得字呀,但我一想既然是死鬼缝在里面的东西,肯定是有用的。我请了本村私塾先生看时,人家说,这是日昇昌的汇票。可又有人说,这么长时间了,谁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又有人指点我一定要找到雷掌柜,这事才有可能解决,我真的是穷怕了,我想试一试。”老太太擤着鼻涕擦着泪说着。
“老人家,你别着急,我已经让人为你认真地去查帐了,不管汇款多长时间,只要没有差错,我们日昇昌的伙友都会秉公办事的,多少年来,我们日昇昌靠得就是诚信,要的是声誉,明白吧,老人家。”雷履泰给她解释着。“你好好休息着,待会儿就会有结果的。”
“雷掌柜,查出来了,你看,道光四年张家口汇银……”刘天佐拿着核对好的帐本走出来说道。
“老人家,恭喜你,确实没错,我们给你兑换好银子,你就再也不用受罪了。”
“雷掌柜,我给您磕头了……”
毋福成被这种场景感动了,他悄悄地走了出来,逢人便讲这段故事。
黄昏,回回堡进城的路上,一辆轿车“哒哒哒”地向前奔跑着。
尽管如此,坐在轿车里的程大培还在一股劲地催着赶车的李旺:“李旺,能不能再快点啊,我这人一向说话是算数的,总不能为了一点小事,耽搁约好的时间呀!”
李旺不吭声,只管“驾、驾、驾”地扬着鞭子。
土路上,马蹄飞奔过的地方,扬起的尘土把天空都弥漫成黄色了。
“程掌柜,已经看到城墙了,马上就要进城了。”李旺向程大培说着。
“进城后,我们可要注意一点慢行啊。”程大培嘱咐着李旺,这一点,他是非常深知的,再有什么要紧的事,在平遥城内也不能把车赶得太快了,因为平遥城是周围县城人口居住最多的地方,一不小心说不准就可能惹出麻烦来。
李旺自从跟了雷履泰在日昇昌赶车后,这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从一个大小伙子已成为一个熟谙车马的老把式了,这一点,就是程大培不提醒,他也会十分注意的,多少年来,以李旺的熟练技术和他小心谨慎,从来没出过任何事。
进下西门了,天色渐渐昏暗。
“哒、哒、哒”轿车以正常的速度行进着,轿车就要到沙巷口了,从西大街远远的望去,日昇昌的铺面宛若已遥遥在目,轿车只要一拐弯进入沙巷,然后再拐入西郭家巷就可以进入日昇昌的后大门了。
拐弯处,一只猪猛地一头朝轿车撞了上来……
“驭”李旺急得忙煞着车,从车上跳了下来。
然而一切为时已晚,那猪竟不偏不倚地压在了车轱辘底下……
倾刻间,人们围了上来:“这是谁家的猪?”
“哟,这不是日昇昌的李旺吗,日昇昌的轿车辗死猪了。”一个邻居嚷嚷道。
猪的主人郑赖儿来了,他一眼就认准了那富丽堂皇的轿车正是日昇昌的。
郑赖儿心中马上有谱了,他想,这一下发财的机会可让我逮着了。
郑赖儿扒开众人一下了扑到了猪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我的宝贝心肝哎,你怎么就这么命短哎……”
人们全都被郑赖儿这奇怪的动作惊呆了。
俄而,郑赖儿猛地跳了起来,凶神恶煞地一把抓住怔在那里李旺的人领口道:“你赔我,这可是我一家老小的生活!”
程大培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慌得他忙从车上跳了下来,连连赔着笑脸说:“有话好商量,敝人是日昇昌的伙友。”
郑赖儿已经认出了程大培:“哟哟哟,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程大掌柜的,你们压死了我的猪,到底赔不赔哇。”
“赔,怎么会不赔呢。该赔多少绝不少你半文。”程大培通情达理地说。
“好!有你程大掌柜发话就好,”郑赖儿心里喜滋滋的,“这样吧,这猪可是我的摇钱树,拿你日昇昌的股份顶了,这件事就算了结,若不依我的,我可就跟你们没完!”郑赖儿说着两手叉在腰上,摆下一副无赖的样子,准备着要吵架。
“哟,郑赖儿明摆着就是想讹人嘛?”有人悄悄地说着。
“这种人,连八字都打不起来,经常讹了东家讹西家,好不容易逮着个财神爷他能放过吗?”两个街坊邻居悄悄地耳语着。
遇上这种人真是伤脑筋,程大培搓着两只手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天已黑了下来,周围铺面全都上灯了,人们却越围越多了,人们很想看看日昇昌遇上这么个无赖这桩案子怎么了结。
闪闪烁烁的灯影下,李旺挽起袖子准备和郑赖儿干一仗,他深知自己遇上刺儿头了,这祸闯得不轻。
“李旺!不可造次!”只听得一声断喝,雷履泰已从日昇昌赶过来了。
一听是日昇昌的大掌柜来了,郑赖儿闹得更凶了:“雷大掌柜明断,我郑赖儿养这头猪容易吗,这猪是我的摇钱树,雷掌柜你作主赔我的摇钱树!”郑赖儿边说边哭了起来,“我的宝贝猪哎,你可是我这辈子的活路哎……”郑赖儿哭哭啼啼的,听来确实很可怜。
雷履泰很快就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李旺,难道你不会赶车?”
“回雷掌柜话,李旺赶车都三十多年了,怎么不会赶车呢。”李旺旺非常奇怪雷履泰的问话,他只能这么回答雷履泰。
“那么,我来问你,既然你会赶车,怎么把车赶到人家猪圈去了!”雷履泰厉声道。
“没有,我再笨也不会赶到人家猪圈的。”李旺冤枉地说。
周围人们听着,“哄哄哄”地笑了。
“是呀,这个赶车的太有意思了,赶车竟赶到人家猪圈去了。”有人“嘻嘻嘻”地戏谑着。
“好,老郑,那么我来问你,”雷履泰很礼貌地称呼着郑赖儿,说话的声音从愠怒变作了温和。“你家的猪可曾圈在猪圈里?”
“不曾,我养猪一向是跑野猪。”郑赖儿傻呼呼地,他一时猜不透雷履泰说这话有何用意。
“老郑喔,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平遥县早就贴有告示,县太爷三令五申地告诫老百姓,平遥城内不准在大街上放猪,这个难道你不知?”雷履泰加重了语气说道,然后扭头对李旺道,“李旺,算一算该赔多少钱,是多少钱我们一文也不能少,看着老郑挺可怜的,再给他多加一倍,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一会儿让人把赔偿的钱给老郑送出来。”雷履泰果断地说。
若是遇上说理之人,这事也就圆满解决了,可今天偏偏遇上的是郑赖儿。
郑赖儿听雷履泰这么一说头脑仿佛一下子清醒了,他暴跳如雷地一手指着雷履泰:“雷履泰你无赖,让你们日昇昌给我的猪顶一股,不然的话,我闹你个没完!”
雷履泰把手一挥:“老郑,你若不服,要喊要告,大堂上我侯着你。李旺,赶车,回去。”说着一撩袍子踩着脚蹬已上了轿车。
“人家雷掌柜说得有理,压死猪赔偿你猪钱还不说,看你可怜还加倍地赔你,你还胡搅蛮缠,真是太没道理了。”邻居们议论纷纷地。
“郑赖儿穷昏头了,讹人是不是?日昇昌的股是随便顶的?你想靠这只猪发财富贵一辈子?”
“雷掌柜是何等人物,没理的事人家从来都不干,况且人家说得句句在理,岂能容你讹诈。”
“告诉你吧,郑赖儿,你若告到官府,象你这等无理,不打得你皮开肉绽,挖了我的眼睛,让我在平遥城倒着走。”一个长者愤慨地说。
街坊邻里七嘴八舌地说着,郑赖儿听着自知无理,没趣地退到一边去了。
天微微黑了,雷履泰半躺在炕上,骨头就象散架了似的,他活了这么多年好象从来都没有这样疲惫过。
雷履泰知道,自己体内的热量在逐渐地减退,这盏油灯很快就要熬干了,不服输又怎么样,一旦你的使命完成,便是上天该召唤你回去的时候,你就应该积极地回去了,佛经上所说的轮回不正是如此?
况且老百姓当中还有这么一句俗话,七十九,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想到阎王,雷履泰灿然地笑了,阎王不是早和自己打过交道了?
雷履泰那种与生俱来的不败感猝然强烈起来,瞬间,胸中如同化作了一团美丽的火焰,这是一组辽阔壮观顽强的火焰,时而千仞齐发,时而独自突起,时而像威严的森林,时而像江涛湖海呼啸怒吼,时而缠绵悱恻呢喃不休,那风情万种的火焰恣意不停地狂舞着……
“老爷……”云儿在梦呓中轻轻的呼唤着,将手搭在了雷履泰的腿上。
雷履泰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款款地抚摸着。
云儿显然太累了,竟浑然不知,还是甜甜地睡着,看着她可爱的睡相,还有那长长的睫毛,永远都是那样的迷人。
自从有了云儿,自己活得更洒脱,更进取了,雷履泰心中不由的跳荡起来,他很想亲她一下,然而他要云儿为自己多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