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原来是个卖肉的
这一年冬天,赵震东带回个女人。
这条消息在牛岭村的那些闲汉懒婆娘嘴里又就着干饭足足嚼过了年。本来牛岭村一个小小的弹丸之地,东头放个屁,西头都能听见响的,何况这哪是个屁呀,简直比当年老鬼爷爷手里的鸟枪都放得响嘛。人说一个婆姨小喘气,十个婆姨一台戏。这牛岭村的婆娘们自打三狗子他娘和三扁她娘那一辈起,就对村里的那些带色儿的新闻倍感兴趣,轮到三扁她们这一辈也不例外。三扁平时就是个侃荤曲儿的好把式,说东扯东,说西扯西,无论所说的话题天上地下、东西南北万变不离其宗,她们都能开渠引水般地把它引到老路上来。前两天,三扁拿了柄断了屁股把儿的大钩锄去原来的公社农机站,现在被私人承包后改为农机修理部的铺子里去,想让那里的师傅给她焊接一下。那个师傅可真是忙,手里拿着一个小焊枪头儿在那里忙得不可开交。三扁正等得着急,半晌,就听那师傅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声,谁还氧焊呢?三扁忙不迭地答道:哎哎,我还氧焊呢。”三扁答完了话越想越觉得不是个味儿。这玩意怎么叫“养汉”呢,太难听了。三扁出了修理部就忍不住要笑。回到村口,别人见她扛着锄头打村外回来,就问三扁你做甚去了?三扁大声地说:嗨,我去氧焊了。”什么什么?你扛着锄头去‘养汉’了?三扁,没见过养汉扛锄头的,那不把汉们都吓跑了?”三扁一听哈哈哈大笑:啊哟,真是笑死个人了。”之后,三扁又跟大翠她们一干子妇女笑说了几回。后来大家干脆一见三扁就笑着问:三扁,今天去不去修理铺‘养汉’呀?”
今天三扁这杆枪终于熄火了,她耳听着大翠她们一干子妇女在她家的门口议论三狗子刚带回来的女人,心里就有气。这女人其实穿戴也不怎么惹眼,要是像当年那样把自己涂成那种如妖似鬼的样子,准得吓死那么几个。那次,她趁着赵震东喝酒的时候悄悄往他的酒里下了“催情药”,事后,赵震东狠狠地搧了她两个耳光,说你再不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以后就别再跟着我了,后来她就真的不敢了。就是她今天这样极平常的装束,这牛岭村的女人身上都像长了狗鼻子,她们从上到下把她嗅了一遍。然后一致得出了结论:这个女人绝不是个安分的货色,隔着皮,她们也能闻出她身的骚味儿来。
赵震东说,这姑娘没依没靠,无家可归,我看她挺可怜的,把她领回来帮着你一起伺候咱爹、一起料理些家务什么的。三扁说,我又不缺胳膊不少腿的,你看她那个样子能做得了甚?赵震东说她做不了你教她呀。三扁说,那她得听我的,赵震东说她当然要听你的。三扁说好,她做甚都行,就是不能让她伺候你。赵震东说我要是想让她伺候我,还会把她送回来吗?后来没过几天,赵震东就返回南方去了,说是他的好兄弟阿才要结婚。临走时,嘱咐那个小女人说,好好跟着你三扁姐学,你要学会劳动,学会自食其力。
赵震东走后三扁没有急着让她干活,先是把她逼到一个旧柴禾房里,她卡着她的脖子把她抵到墙根,让她那张没有血色的白脸面对着她。她说,你给我老实说,你是怎么跟他混上的,你们做过那事没有?说!不说我就捏死你!
三扁凶神恶煞似的面孔,不仅没有把这个小女人吓倒,她反而扑哧一声乐了。她说:姐姐呀,我要是怕死我都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我从恶鬼的肚子底都不知道爬过多少遭了,你的样子,一点都不够凶呢,我看见你就跟看见菩萨似的。”
三扁说:你还敢跟我油头滑嘴,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地道货,说吧,你原来是做甚的,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说实话,我原来就是个卖肉的。”
“卖肉的?猪肉还是羊肉?”
“嘿嘿嘿……姐姐你是真傻还是装傻,我哪有猪肉羊肉可以卖,再说了,猪肉羊肉不得下本钱嘛,我卖的可是无本的肉啊!哈哈哈……”
2.打我三巴掌都不屈
前一阵子,有从城里打工回来的说,城里干那事儿的女人可多了。偏是三扁和大翠死榆木疙瘩脑袋,追在那人的屁股后非要砸破砂锅问到底,你说:
“干什么事儿的女人啊?”
那人被问急了,只好用她们家乡最通俗易懂的土话儿说:咳,就是你们常挂在嘴上那个养汉的嘛。”
“啊,城里的女人也养汉啊?你怎么晓得人家是养汉的嘛?莫非你去串过门儿?”
“咳,那些养汉的,跟咱们这里串门儿的不一样,城里人养汉不叫养汉,统统叫做什么三陪小姐,那些小姐走在大街上就敢跟男人说:喂,大哥,发生关系不?’”
“不信不信不信!世上哪有这样不知羞耻的女人呢?你是日哄咱乡下人呢。”三扁和大翠把那人好一顿臭骂。
没想到时隔不久,三狗子领回来的这个女人却让三扁大开了眼界。
三扁说我们这里的养汉的、串门儿的都是偷偷摸摸地干活,如果被人逮着了那可是丢死个人了,上厕所都得戴顶草帽遮住半个脸。像你这么没羞没臊地喊着说:我是个卖肉的,卖无本肉的,”哎呀呀,真是稀罕死人了。像你这样的人就不能说你是个女的,只能说你是个母的。像你这样的骚货一旦发了情,就是跑过来一条大狼狗你都会翘尾巴的对不对?对不对呀?啊?我没说错吧?你这个破鞋!你这个婊子!你这个贱货……
三扁越骂越气,怒不可遏地揪着她的头发往墙上撞去,她边骂边撞,边撞边骂。撞完了还不解气,就抡圆了巴掌在她的脸上搧,那个女人终于被打急了,说姐姐你还有完没完了?你打我一巴掌不屈,你打我两巴掌也不屈,你打我三巴掌都不屈,可是你要一直打下去,你可就把我屈死了呀。你们两口子的手,都跟练过铁砂掌一样,都把我打得满嘴喷血,你就算是把我的脸打成血糊糊喂了狗,你的男人压根儿也没想吃我这块烂肉呀!
“什么什么?”三扁高高抬起的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中。要说也是呢,三狗子压根儿也不是只馋嘴的猫啊。
“他……真没有要过你?”
“真,真没。”
女人说这话的时候,似有隐情,但她很快又释然了,虽然她和赵震东之间发生过关系,可那一回不是被她下了药了吗?三扁没看出女人说话时背后的隐情,她把手软塌塌地放了下来,自言自语道:你说,你这小脸蛋儿,可比我迷人多了,这到嘴边的肉,他怎么就不想啃上一口呢?”
“他心里有人呗。”女人说话的时候小巧的嘴巴不露牙齿,但分明在三扁满脸横肉的脸上咬了一口,三扁脸上的横肉明显地痉挛了一下。
“你说他心里有谁?”话一出口,三扁就觉得自己有些明知故问。但是她还是想从别人的口中证实她的猜测。
“等你气消了,不再打我的时候,我好告诉你。”
“现在我不打你了。”
“可现在我身上疼啊,我身上长的也是肉,我也是娘养的,尽管我没有娘了……”一想起娘,女人就顺墙根滑下去,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娘啊娘啊地哭了起来。
三扁心就软了。说算了算了,你也别哭了,今天算我不对,从明儿起你跟着我去做些活计。我家男人不是说了吗,让你来帮着伺候我公爹,帮着侍弄庄稼做家务。你没听他跟你说吗,要让你学会劳动,学会自食其力,明天你就跟着我往地里送粪去。
第二天三扁起了个大早,出了猪圈里的粪,拿了两副箩头担子扔给那女人一副,说装满了你就跟我走。那女人不会挑担子,走起路来就像《朝阳沟》里的银环。她一步三摇,踉踉跄跄的样子让三扁直皱眉头。那女人跌跌撞撞好不容易送了一担粪就来哀求三扁,她说:姐姐庄稼地里就没别的活了吗?”三扁说:冬天能有甚活,冬天就是送粪,杀地,上点年纪的人冬天里就是杀条子,编篮子,你哪样做得?”
那女人说:姐姐那我去给你割韭菜呀。”
“哪里有韭菜?”
“满地里绿油油的不是韭菜吗?”
“哎哟!好你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我日你娘的,看来,你还真得跟着我好好学。”
3.人把畜生糟蹋了
郭蓉在那个破窑洞里捂死了他爹和王桃子的儿子,她本来没想捂死他,只是想把他带得远远的,让他们永远都见不到他。可是他不听话,用足了吃奶的力气哭。他把她哭得心烦、哭得心慌意乱,于是她就用棉袄的袖子使劲地捂住他的嘴,她使劲地捂,他就使劲地踢腾。终于,哭声停止了。终于,他的手脚都不再动弹,郭蓉害怕了,害怕极了……
茫茫荒山和远处的沙漠连成一片,构成了一片广袤无垠的旷野。干涸贫瘠的土地可怜兮兮地收藏着骆驼刺和沙嵩的残枝败茎。在大漠落日时分凝重的暮色中,郭蓉感觉到了空前绝后的恐惧。
她恐惧着四周的荒凉与空寂,这么大一个空旷的世界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是多么渴望一个有生命的活物啊,哪怕一只窸窸窣窣的虫子,都能给她一种振奋,一种生命存在的振奋。
在落日已经完全隐入西边的地平线之后,一个,不,应该是两个有生命的活物出现了,那是一头骆驼和骑在骆驼上的人。这一骑骆驼好像来自于刚刚落下太阳的天边,骑在骆驼上的是一个长满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上身裹了一件大羊皮袄,脚上蹬着一双沉重的牛皮靴子。
裹着老羊皮的男人来到她的近前,像鹰一样犀利的目光掠过她的同时,伸出一只手将她从地上抄了起来。她的屁股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驼峰上,身后的两只大手紧紧地夹着她、举着她,使她的身体像一个古时征战的盾牌一样高高地挡在他的身前。她觉得极不舒服,不由得身体向后倒去,最后,终于倒在了他的怀里。
他的胸怀很宽阔很结实,抱着她的时候就像一个父亲抱着自己的女儿。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没有说话,郭蓉根本不需要问他是谁,要带她去哪里。在被饿死、冻死甚至被野兽吃掉的可能下,她当然毫不犹豫地会选择跟他走。而他,更是深信这一点,所以他也根本不需要征得一下她的同意,她也根本就没有同意或者不同意的权利,他就这样理所当然地掳走了她。
感觉中,他们好像没有走出去多远,在一个黑咕隆咚的地方停了下来,然后他把郭蓉从骆驼上抱下来,扛到自己的肩膀上,扛进了一个黑咕隆咚的窑洞。窑洞里充满了刺鼻的枯草和粪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窑洞里似乎没有土炕,只有地上的一铺子乱草。
郭蓉像只猎物一样被丢到草铺上,然后,他脱掉他的羊皮袄,接着他开始脱郭蓉的衣服。郭蓉没有反抗,这种男女之间的事郭蓉并不陌生,只是没有亲身体验过。现在,她明白是亲身体验的时候到了。对于她的不抵抗,穿羊皮袄的男人表现出非常的惊喜。他刚刚还在想着怎样粗鲁地把她扒个精光,然后,像宰一只羊羔一样把她摁倒在那铺乱草上,他想象着该在她身上如何去试刀,如何长驱直入地去蹂躏她!掠夺她!如果她敢誓死反抗,那他就在凶暴地蹂躏完她之后,将她丢在这里喂野狼。
郭蓉顺顺贴贴的样子,让穿羊皮袄的男人对她起了怜惜之意。他把她从草铺上移过来,移到了羊皮袄上。然后他用长满了胸毛的胸脯,用臊哄哄的满嘴羊膻气的嘴巴,热烘烘地朝她拱来。与此同时,他的下半身准确无误地单刀直戳她的禁地。她的禁地像一片沙漠,没有丰盈的水草,没有茂密的森林,甚至胸前还没来得及隆起两座像样的小山峰。这是一场帝国主义对殖民地的侵略战,她在他的铁蹄下不由得发出一声“嘶——”的痛吟。这对他好比是一声号角,他高高地直起身子,像一个勇往直前的骑士,他用手中的皮带“啪”地猛抽了一下,大声喝斥道:喊!你就是我的马儿!”
“啪”紧接着又是一声。“马儿!我的马儿!”疼痛中的郭蓉在记忆里搜索着马儿应该是怎样的叫声,但她的记忆不断地被有如雨点般的“啪啪”声打断。他手中的皮带每响起一次,总是伴随着吆喝牲口一样的断喝。他的身下分明是一匹不堪忍受重虐的小马驹儿,只是打死她都发不出“昂儿咴儿”的嘶鸣声。在这个撕不破的长夜,一个裹着老羊皮袄的男人,就这样把一个小畜生糟蹋了。
4.不要再叫小畜生了
甘南的大草原,是一片资源丰盛的优良牧场。几种叫不出确切名字的、属高寒草地型的畜种,散放在枯燥而寒冷的草原之上。远处有几匹白马在游荡,还有几顶白色的帐篷,远远看上去像是滚落在天边的白色石头。传说这里的藏民都是白马藏族。他们过着游牧的生活,吃着牛羊肉、糌粑、小麦、青稞面……
郭蓉被那个穿羊皮袄的男人带到了这里,郭蓉不喜欢这里的一切,包括人。这里的男人大多身形彪悍,腰间挎着长短不一的藏刀,女人的脸蛋都比较黑,黑里透着红。女人们也会骑马,骑着马放羊。穿羊皮袄的男人常常把她抱到马背上然后带着她在草原上游荡,常常和那些骑在马上放羊的女人们说着她听不懂的话,但他是个汉人。他和她两个人的时候,他告诉她说,他是贩羊毛的。草原上的牧民居住得很分散,一个牧场到另一个牧场需要走很长时间,所以马是必不可少的交通工具。穿羊皮袄的男人常常喜欢在空旷的草原上冷不丁地和她一起从马背上滚下来,喜欢和她在草地上扭打成一团,野兽样的渲泄,野兽样的嘶咬……把兽性淋漓尽致地释放在大草原上……
郭蓉讲到这里的时候,被三扁的神色吓了一跳。三扁正被一种深刻的惊骇和不可思议笼罩着,那双不大的眼睛瞪圆了的时候,像滚在眼眶上的两颗绿豆丸子,无限张大的嘴巴忘了合拢,好像随时准备着衔接那两颗一眨眼就可能掉下来的小丸子。但是她的僵硬和木讷都让郭蓉感觉到她好似看见了“鬼打墙”。
“这太让人吃惊了!”三扁沉浸于一种无法比拟的困惑中,被众多细节深深的缠住。她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她的脸,伸向她的头发,或许她是想抚摸她的,就像抚摸一头刚舔干了毛的小牲口,可是她又神经质的在她的脸上狠狠地捏了一把,紧接着撕抓她的头发。“哦,小畜生,小畜生,你就是头小畜生啊,你怎么就变成了一头小畜生了呢?”
穿羊皮袄的男人也是这样叫过她小畜生。有一次穿羊皮袄的男人跟她说,小畜生啊你不能跟着我了,我做生意蚀了本。甘南那个鬼地方我是不敢去了,我赊了他们的羊毛,可是我被那个南蛮种儿给骗了呀。都说南蛮种儿精明诡诈,精他妈个鬼,要是没有那个大奶子……咳!想来想去,还是小畜生你好啊,你看你有多傻、有多笨、有多野性,可就是没有心机呀,小畜生,你这样是要吃亏的,你得往坏里学,越坏越好,你得变成一只狼……吃男人的肉,喝男人的血……
啊?小畜生你吃了多少男人的肉,喝了多少男人的血呢?三扁瞪圆了一双鼠眼。
记不清了,自从穿羊皮袄的男人把她带到了南方,自从穿羊皮袄的男人说要把她变成一头狼。其实真的说不清楚在她和男人之间谁是狼,谁更像狼。那不是一场扞卫尊严的战争,那是一场饥饿与肉欲的角逐。仿佛两只张牙舞爪的野兽伺机要将对方给啃蚀消灭。她的性格越来越桀骛不驯,她自以为她真的变成了狼,但是她却常常被比她更像狼的男人咬得遍体鳞伤。如果今生她没有遇见赵震东,她又怎么可能回归人的本性,变成一只温柔的如同猫咪一般的小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