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又过了大半个时辰,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蹄声。
“来了。”斜靠在供桌之上的王保保直起身子,跪坐于羊毛毡子上的观音奴也站起了身子,二人同时向外走去。
蹄声到殿门前止住,王保保和观音奴走到殿门口的时候,正见四人翻身下马,四大家将上前接过马缰,将马牵到一边。
为首一人,四十余岁年纪,身高七尺,长得魁伟雄壮,一张四四方方的脸泛着油光,颌下一部燕髭,双睛明亮,修眉覆目,与众不同的是他左侧脸颊长有三绺细毛,据说每当他发怒时,这三绺细毛便齐齐戟立,煞是威风,头戴卷檐小帽,从两鬓垂下两绺长发结成小辫。
此人正是王保保的舅父,蒙元朝廷新封的汝宁州达鲁花赤察罕帖木儿,他还有个汉人名字叫李察罕。
紧跟在他的身后的二十多岁的青年正是金刚奴,余下二人王保保均未见过。只见其中一个汉人装束,长得高高瘦瘦,一副刀条脸,两腮无肉,与众不同的是此人双臂照常人相比略长一截,走路晃晃荡荡的,就好像随时都可能随风而去;另一人则是一个典型的蒙古人打扮,现如今已是五月,天气转暖,可此人却穿着一件棉袍子,上面油渍麻花,一张脸黑里泛红,发出亮光,头顶无发,亦是油光铮亮,左耳带着一只硕大的金环。
待观音奴给李察罕见过礼之后,王保保依次给李察罕和金刚奴见礼,李察罕拉过王保保:“保儿,来,我给你引见一下。”指着那个汉人:“这是张良弼张先生,乃是舅父的故交,与你李叔父甚是交好,你也以叔父称呼吧。”
“是,见过张叔父。”王保保依言恭敬地向张良弼深施一礼,张良弼亦是拱了拱手:“世兄多礼了。”
“这位是蒙虎将军,是与你三哥一起来协助我们的。”李察罕又指着那个蒙古汉子道,二人又同时见礼。
看着他们四人,观音奴问金刚奴:“温先生怎么没有来?”
“温先生特立独行,总是喜欢单人独骑,就由他去吧。”李察罕笑呵呵地解释道。
见王保保有些不解,观音奴道:“温先生也是和我们一起由上京来的。”
数人进入殿中,四家将早已铺好几块毡子,几人席地而坐,金刚奴笑吟吟地看着王保保:“怎么了小保儿,我听说你白天和人动手了?”
闻听此言,王保保尚未说话,李察罕先道:“保儿,你今天做事有些不妥呀。这个时候正处在敏感期,那些反贼无处不在,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把他们惊走,你怎么这样沉不住气呐。”
听到舅父的批评,王保保也是点了点头:“舅父教训的是,事后想起来我也觉得不妥,只不过当时确是没压住火。”
“哦?是谁把你气着了,是那个汉儿吗?”金刚奴问道。
“那倒不是,主要是在城守府和散只兀氏家的孛罗口角两句,说起来那个汉儿倒也是一条汉子,若我料不差,那汉儿必是反贼之一。”
“哦?”李察罕闻言,颇感兴趣地问道:“何以见得呢?”
王保保道:“此人功力奇高,孩儿在他手中几无还手之力,此其一;其二,此人性格仗义豪爽,必是不能甘于默默无闻,值此风云际会之际,焉能不乘势而起,做那驭风之虎,兴云之龙。”
众人闻言尽皆默然,此时蒙元立国已有七十余年,这七十年来,朝廷并不是采用教化的手段来统治汉人,而是采用竭泽而渔的手段来压榨汉人,不仅想要汉人亡国,还想要汉人亡种,正是这种激烈的手段,激得汉人不停地反抗,而越是反抗,招致而来的则是更暴烈的镇压,于是就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之中,汉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奇能异人层出不穷,若是朝廷采用怀柔政策,怎能不把这些奇人揽入彀中。
半天没有作声的张良弼开口道:“不知那人所使是何兵器或是哪一家的功夫?”
摇摇头,王保保道:“那汉子仅凭一双肉掌对我的双刀,至于是何家功夫……”说到这儿,王保保自嘲地笑道:“就凭我这眼力还真看不出来。”
众人皆是凛然,王保保乃撒木儿关门弟子大家都知道,一身功夫自是不会太弱,连他都这副模样,想来那汉儿真是不能小觑。
一旁的观音奴突然接口道:“那汉儿是何等模样?”
王保保回忆着道:“大概能有三十来岁,身高能有……八尺左右,身材魁伟雄壮,与舅父身量差不多,留着一部短髯,对了,他的一双眼睛煞是有神。咦!四姐,你问这个干什么?莫非你见过他?”
“哪有,我只不过是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到时候遇见了也好有个戒备。”观音奴道。
“对了,保儿,你说遇到了孛罗那小子,他们安排的如何了?”李察罕转移了话题,问到了联军的情况。
听舅父提到孛罗帖木儿,王保保不屑地撇了撇嘴:“哼!那个少爷秧子,现在还住在怀远城里呐,说什么几个过气的汉儿,不值当这么兴师动众,到时候一定手到擒来。”
听孛罗帖木儿如此轻视对手,众人皆大感不妥,金刚奴沉声道:“若是孛罗那小子这样想,那真要坏事了。想那郭斗南,当初做过兵部侍郎,虽说他不是南人身份,但凭一个汉人在朝廷做到这个位置,岂是易与之辈,就是现在下野了,那也是当初他主动提出来的,并不是有了什么过失,离开朝廷后短短的时间内在江湖上创下诺大名号,又怎会是一句过气便能论之的。
再一说,我们的目标是把几路反贼都圈进来,这几路反贼又有哪个是好相与的,不行,李大人,必须马上提醒他,这次如果失手,就连他老子都脱不掉干系,更别说他一个少爷秧子了。”
李察罕闻言点点头,对身旁一直未出声的蒙虎道:“蒙虎将军,您能不能辛苦一趟,毕竟我们几个人微言轻,孛罗公子怕是不会听我们的。”
蒙虎点点头:“好吧,我就跑一趟,左丞大人的这个儿子我亦早有耳闻,很是纨绔,但料来也不会不给我几分面子,李大人放心好了。”
“如此就有劳蒙虎将军了。”李察罕向蒙虎拱了拱手,蒙虎立起身子,也未与众人告别,靴声囊囊地向殿外走去,片刻,清脆的马蹄声便驰向远方。
见蒙虎离开,王保保问金刚奴:“三哥,这个蒙虎将军是什么来头?”
听闻王保保问及蒙虎,金刚奴笑了笑:“蒙虎与我当初一样,都在怯薛卫,当时他是一名下千夫长,我离开怯薛卫后,他便顶替上来,做了上千夫长,此次想是师父他老人家关心你,特意安排蒙虎带来二百名怯薛卫,相助与你。”
闻听此言,王保保只觉内心一股暖流,面前仿佛浮现出了师父那慈霭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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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笼罩了沉睡的大地,一弯皎月高挂,向人间倾洒着淡淡的银辉,恰似那一湖幽幽的柔波,又似一管浓墨的飘白。
深夜的郭家庄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静,而这份本应自然的安静,在当今这个纷纷乱世,又是那么的奢侈,是以,所有生灵都沉默了,都在享受这份难得的静谧。
郭斗南家中宽敞的大厅之中,赫然是另一分景象,小儿臂粗的牛油大烛将厅内映照的毫纤可见。
郭斗南坐在主位之上,他的左手边坐着郭兴,右手边头一位就是傍晚时分那队骑士的为首之人,此人正是彭和尚的首徒况普天。
在他的下手坐着那位虎头燕颌的青年骑士,依稀辨认模样,就是十三年前被彭和尚收入门中,带离郭家庄的大郎常遇春。
郭斗南正在看一封信,而郭兴陪二人说着话。
“常大郎,你怎么没先回家去看常大娘呢?”郭兴问道。
常遇春微微一笑:“某此次是奉随师兄前来议事,待正事办完自会回家,况且刚才在家门经过的时候,某已与娘打了招呼。”
“这十多年你也就回来两三次吧?”郭兴又问。
常遇春道:“那倒不止,还有两次因为时间紧迫,没有到郭庄主这里拜见,倒是有些失礼了。”
此时郭斗南已看完信笺,正好听到常遇春此语,捻须微笑:“大郎真是长大了,言语上也不似小时候那般鲁直了。”
几人听了都是一笑,况普天笑着道:“常师弟这么多年一直追随师父他老人家,所经所练亦是不少,很是办了几件大事,就是我们这些做师兄的在他这个年纪也未必能做到这样啊。再有就是常师弟的功夫现在也是隐隐有后来居上的势头啊。”
常遇春赶紧道:“师兄谬赞了。”
几句闲话说完,郭斗南沉思着道:“见老和尚信中所说,要赶往随州,可是你师娘……”
“师娘在随州尚安好,”况普天道:“而且小师妹也已经在前年与那明家公子完婚,一切都好,师父此次前去随州,好像是听道上朋友提起明家好像遇到了什么事,所以师父放心不下,便亲自赶去看看,说如果在郭庄主的寿期赶不回来,便由我们做弟子的代他老人家给您拜礼。”
“呵呵,这个老和尚,倒是恁多讲究。”郭斗南一笑道,接着,又微一皱眉:“他甩甩手不管了,可把这个包袱交给了我,贤侄,你说说,周王留下的军饷,我可有什么资格处理呀?”
况普天闻言,微微一笑:“郭庄主,小侄看您是关心则乱啊,放着正主在您这儿,您还有什么顾虑呢。”
“正主?!”郭斗南有些迷惑,但瞬间恍然大悟:“是了,是了,老和尚不在这儿,也就唯有他方才有权处置这批军饷了,倒是老朽迷住了,哈哈……”
话至此处,郭斗南、况普天和常遇春三人目光同时微微一凛,不约而同长身而起,望向屋外,郭兴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站起身形。
郭斗南注视着外面黑沉沉的夜空,沉声道:“何方朋友夜探郭家,还请现身相见。”
话音落处,几人已来到客厅门口,目光直视三百步外的院门处。
“嘿嘿……,郭庄主果然不愧一方豪强,几日后便是郭庄主大寿之日,温某亦想前来讨杯寿酒,怎奈路途不熟,只好今晚趁月色尚明,前来一窥门径,倒是打扰郭庄主了。”声音是从大门的上方传来,上面宽阔的门斗之上,一个细细高高的身影直直地立在上面,夜风吹拂着他的身形,倒显得衣袂飘拂,煞有一丝飞仙的感觉。
郭斗南双手一拱,扬声道:“不知朋友是何方高人,还请现身入内,容郭某一尽地主之谊。”
“呵呵,郭庄主不必费心啦,想温某也不是什么名门大族,在江湖上也是籍籍无名,当不得郭庄主的盛情,只待寿期正日,温某再来做一个不速之客吧,告辞。哎……!!”细高黑影正得意洋洋地调侃着,待要离去,蓦然只觉一股柔风由后袭至,令他不得不回身抬双掌迎架,哪知这道柔风似是并不想伤害他,但那股沛然的巨力竟令他无可抵御,将他如风吹枯枝一般,顶向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