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郭斗南书房出来,周鼎便来到了师公所在的后进佛堂处,他急着想要把见到师叔张定边的事情告诉师公。
在古时大户人家多有佛堂,乃为祈求神佛保佑之处所,郭斗南自也是不例外,佛堂地处幽静,与韩林儿所在的后院平行,平时很少有人前来。
周鼎来到门前,正欲伸手叩打门环,屋内传出至善的声音:“是鼎儿吧,进来。”
周鼎推门进去,佛堂内香烟缭绕,至善端坐蒲团之上正在打坐,周鼎走过去,坐在至善旁边的蒲团之上,也不说话,笑嘻嘻地看着至善。
半晌没听见周鼎吱声,至善缓缓睁开双眼,望着笑容满面的周鼎,不禁奇道:“怪了,遇到什么事儿了把你美成这样。”
“嘻嘻,师公,我今天去怀远县城了。”
至善失笑道:“去趟县城就把你美成这样,要是去趟上京,还不定把你美成什么样呐。”
“去趟县城倒也没有什么好美的,只不过我在县城遇到了一个人,师公你猜,我遇到了谁?”周鼎有心要吊一下至善的胃口。
“我哪里能猜到你遇到了……等等,”至善正说着,突然好像想到了什么,忙又接下去问道:“莫非……莫非你遇到了你的师叔?”
“咦!”周鼎大是惊奇,他本也没有想到师公能猜出来,只不过就是想逗一逗师公,没想到师公竟然一下猜了出来,难道师公已经通神了不成。
其实也不是至善通神,只不过是是心思转的快一些罢了。
首先,看周鼎的表情应该是遇到了身边贴近之人,那么这个范围就小了不少,至近之人除了现在身边的无外乎有几个人,第一个是彭和尚,但彭和尚来了必然直接到郭家庄,所以可以排除;另一个是朱重八,但如果真是朱重八,他肯定会和周鼎一同回到这里;再有就是自己的二徒弟张定边了,但周鼎与张定边素未谋面,他又是怎样认出来的呐?
其次,当前的形势至善了如指掌,而且他知道自己的徒弟是一个什么样的性格,在这样一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张定边必然不能甘心蛰伏,肯定踊跃投身其中。而最近一段时日是郭斗南要过五十大寿,这是一件轰动江湖的大事,张定边难保不会卷入其中,于是就试探地问了一句。
见到周鼎目瞪口呆的模样,至善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一把攥住周鼎的手腕:“你真见到你的师叔了?他在哪里?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想到与自己分开十余年的徒弟就近在咫尺,至善一改云淡风轻的样子,在自己的徒孙面前罕见地做出了失态的举动。
见师公一副急切的心情,周鼎连忙拍了拍师公的手:“别急别急,师公,你听我说。”看他的样子,就好像师公是一个调皮的孩子一样,需要他的哄弄,这个情形要是被人看见,一定会发笑的。
周鼎详详细细地向师公说了在怀远县城怎样见师叔与鞑子少年打斗,如何探山神庙与师叔不期而遇,如何与师叔相认等等,最后告知师公:“师叔现在天完徐王爷手下,这次是来给郭伯伯拜寿,其实主要是来求取军饷的,本来师叔要和我一起回来,但我一想咱们刚到郭家庄的时候您老人家再三告诫我,尽量不要露到面上去,于是我就和师叔说了,师叔让我向您老人家禀一声,他一定会找个时机,避过他人耳目来拜见您老人家的。”
听完周鼎的述说,至善长“吁”了一口气,低头想了想,对周鼎道:“你做的很对,既然彼此都知道在身边,见面倒也不急在一时,现在的情况波诡云谲,一个不慎就要坏事。”说到这儿,又自失地笑了笑:“没想到老了老了,竟这般沉不住气,倒让你一个孩子笑话了。”
听师公如此说,再一见至善的神态,周鼎知道这个老人在那坚强的外表之下,有着一颗时刻系在亲人身上脆弱的心,他的心弦为之一颤,慢慢伸手拉住至善瘦削的双手,双眼定定地看向至善的双眸:“师公,您不要这样说,您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袛,您只是一个时时念着自己孩子的老人,我们的一切无时无刻不令您牵挂,我父亲、我师叔他们如此,我更是如此,师公,我有一个预感,我马上也要踏上征程了,去追寻着我父亲的足迹,去继续先辈未竟的事业。师公,答应我,到时候您要笑着给我送行,还要等着我凯旋而归,等鞑子被赶走了,我就回到您的身边,给您找一个孙子媳妇,再给您生几个重孙子,您一定要答应我,到时候您可不要嫌烦。”
至善震惊了,他震惊于面前这个不满十六岁的少年,竟有这样成熟的心智,难道真是上头有灵,子旺在冥冥之中护佑着这个孩子吗?他看着周鼎那真诚的脸,感觉双眼已渐渐模糊,而就在这模糊的镜像中,周鼎的脸在慢慢幻化,渐渐地幻化成他那时尚在年青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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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在远处山尖上的那抹夕阳似犹不舍这滚滚红尘,兀自留恋着不愿离去,还在向大地倾洒着最后的余晖。
在距郭家庄约有六、七十里的一条官道上,蹄声由远而近,一队骑士策马疾驰,清脆的蹄声将在官道附近树林内刚刚归巢的倦鸟惊飞,似是不堪这份惊扰,发出了阵阵尖啼。
行至近前,为首一骑勒缰停马,身后数骑亦是停住战马。此时方能看清,马上的骑士俱是精壮的汉子。
为首之人乃是一个四十左右岁的中年男子,面色清峻,他看了看前方,回头对一名骑士问道:“小师弟,咱们离郭家庄还有多远?”
那名小师弟年约二十左右岁,长得虎头燕颔,猿背熊腰,颌下微微有一层胡碴,他左右看了看,辨别一下周围的环境,洪钟一样的嗓音响起:“大师兄,这条路是去往郭家庄最近的道,再有个六十来里地就到了。”
中年男子点点头,伸手紧了紧马的肚带,扬声道:“走!”
顿时,人如猛虎马似蛟龙,一骑当先,数骑跟上,很快消失在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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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西山内一片寂静,只是偶尔传来几声鸟啼猿鸣。
毛葫芦军营内也是一片安静,从军帐的缝隙中射出一线光亮,一对游哨在忠实地执行着自己的使命,围着不大的营地逡巡着。
山神庙内,地中央点着一堆篝火,火势不大,看样子只是能维持住不灭。
那个少年将军坐在那条羊毡子上,斜靠在供桌的腿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团篝火,仿佛在那团篝火里正有一个绝色佳人在对他妩媚微笑,忽明忽暗的火光照得他英俊的脸上也是阴晴不定,正如他此时的心情一样难以平复。
他叫扩廓帖木儿,还有一个类似于汉人的色目人名字叫王保保。
王保保今年十九岁,其父乃是当朝翰林学士、太尉赛因赤达忽,出身蒙古伯也台氏,喜读书,善骑射,才力过人,娶妻乃蛮部落之人,家族世居河南光州固始县。
王保保幼时体弱多病,而深有远见的赛因赤达忽又深感已立朝数十年的蒙元帝国已渐渐消磨掉了祖辈的勇武、强悍之性,整日里文恬武嬉,而那些高官子弟亦是飞鹰走马,每天流连于章台花丛,不禁为帝国的未来忧虑,所以,既是为了强健儿子的体魄,也是为了锻炼其坚强的意志,就在王保保很小的时候便将其送至妻舅察罕帖木儿家中,让他远离纸醉金迷的生活,而在王保保六岁的时候,蒙元国师撒木儿无意中见到了王保保,深感此子骨骼清奇,适于练武,便将其收为徒弟,授其武功,一晃过去了十余年。
现在他所统领的这支毛葫芦军乃是他的舅父察罕帖木儿所组建的,而前不久韩山童起事也是这支毛葫芦军出面镇压的,杀害了韩山童以后,他们得知韩山童的家小已被转移走,于是便撒下人手四处寻找,这时,一封不知名的帖子放到了察罕帖木儿的案头,上面详细地介绍了韩山童家小的踪迹,还披露出当年周子旺白莲义军曾将一批军饷寄存在郭家庄。
依着大多数人的意见,挥兵直取郭家庄,就像扑灭韩山童一样将郭家庄荡平,但察罕帖木儿感觉在这件事上还有文章可做,便示意大家先不要声张,自己则前往河南道行省左丞答失八都鲁处禀告此事。
元代的行省,脱胎于金代的“行尚书省”,“行中书省”。以大都为都城,就是今天的北京市区,北至元大都土城遗址,南至长安街,东西至二环路。河北、山东、山西直属中书省管辖,又称“腹里”;腹里之外,又设岭北、辽阳、陕西、甘肃、河南、四川、云南、湖广、江西、江浙等十个行省。
行省是从中书省分设出来的地方最高一级行政机构,官员的设置与中书省相同,只是在级别上低一级。行省设丞相、平章、右丞、左丞、参知政事、郎中、员外郎、都事等。行省的下属分路、府、州、县,路分上路和下路,满十万户的为上路,反之则为下路,如果处在重要的地理位置上的路,即使人数不满十万户,也可称为上路。路的最高长官即为“达鲁花赤”。
由于数次剿灭反元势力有功,再加上朝中有人,察罕帖木儿现已被封为汝宁府的达鲁花赤,完成了他从一个地方大豪到政府官员的华丽转身。
当听到察罕帖木儿的情况时,做为一个资深的政治家,答失八都鲁也同样认为不能简简单单的就把这事看成一个孤立的事件,他们要让这个情报发挥其最大的价值。
于是很快的一个传言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淮河两岸传开,并成功地打动了各路人马的心,而察罕帖木儿等人现在要做的就是张网以待。
想着舅父近日来的表现,王保保有些意兴索然,他应该是完整地传承下来了蒙古人直爽豪迈的性格,在他眼中那些蒙元政治家已经完全受汉人的熏染,整天勾心斗角,习惯了在背后算计别人,本来在家的时候舅父还是好好的,是他心中完美的蒙古汉子的形象,可是一接触到官府,舅父就变得心机深沉,做什么都要前思后想,而且还低声下气地去巴结那些高官。
王保保坐在那里越想越生气,索性不去想了,他看了看外面,漆黑一片,也不知现在到了什么时辰了,舅父说今晚赶过来,怎么还没有到?
王保保不由有些焦急,他站起身,想到外面走走,哪知刚一站起来,忽然心生警兆,一伸手抓起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