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斯塔斯开口说道:“我现在还不想告诉你我是怎么变成——呃——变成一条龙的。等到这事儿完全过去之后,我会告诉所有人的。顺便说一句,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一条龙。我是在第二天早上见到你们大家之后,听到你们这样说我,我才知道的。现在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怎样变回来的。”
“洗耳恭听。”爱德蒙说。
“嗯,昨天晚上我难受极了,比平常难受得多。我的胳膊被那可恶的镯子勒得从来没有那么疼过。”
“现在好了吗?”
尤斯塔斯笑了,笑声十分动听——尤斯塔斯这样的笑声爱德蒙以前可从来没有听到过——他边笑边把镯子从胳膊上褪了下来,轻而易举。他说:“喏,这不是?现在对我来说,谁想要这镯子谁就拿去好了。唔,我们说回来。昨晚我胳膊非常疼,躺着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想我到底会变成什么样。之后——哎,不瞒你说,我觉得有可能完全是一个梦。我也说不清。”
“说下去。”爱德蒙非常有耐心想听他说。
“好。不管如何,我抬起头来,看到的是我最预料不到的景象:我看到一只巨大的狮子正慢慢地朝我走过来。当时最最奇怪的事情是,昨天晚上明明没有月亮,可是就有那么一束月光始终笼罩在这狮子身上。狮子走到哪儿,那束月光就照到它脚下。狮子朝我越走越近,我心里也越来越害怕。你应该可以想得到这一点,我那时是龙,要打败一头狮子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儿。然而我的那种恐惧感很奇怪。我不是害怕我会被狮子吃掉,我就是怕这狮子本身——不知道你能理解吗?唔,它离我越来越近,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紧紧地闭上眼睛。可是没用,它叫我跟它走。”
“你的意思是说这狮子说话了?”
“我不知道。既然你这么问,我反倒觉得它没有说话,可是它又一直在召唤我。我心里明白,我别无选择,必须听它的。于是我就起了身,跟上了狮子。狮子带着我走了很远,一直走到山里面。一路上,还是一样,无论狮子走到哪里,那束月光依然就照在它的身上。最后我们来到了一座高山的山顶。这座山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山顶上有一座花园,花园里有各种树木,结着各种颜色的果子。在花园的正中,是一口井。
“我之所以知道那是一口井,是因为能看到有气泡从水里面不断地冒起来。不过这口井比绝大多数普通的井可要大多了——这口井看上去更像是个浴池,又大又圆,还有大理石台阶可以让你一直走下池子里面去。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哪里的水有这个池子里的那么清澈的。我想,如果我能到这池子里洗个澡,一定能缓解一下我胳膊上的疼痛。这时,狮子又告诉我,叫我把衣服脱了,就可以下去。说真的,我真的不知道狮子说这话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出声儿。
“我正打算说我没法脱衣服,因为我根本就没穿什么衣服,可这时我突然想到龙和蛇是差不多的动物,而蛇可以蜕皮。所以我想,啊,狮子一定是这个意思。于是我就浑身上下抓。这一抓不要紧,我身上的鳞片居然一片片地脱落下来,掉了一地。我又稍微多使了些力气,这时更让我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下不光是鳞片被抓了下来,我全身的皮肤也开始脱落,有点像得浮肿病的人好了的时候掉皮的样子,或者更准确地说,像是剥香蕉皮,我就是香蕉的内瓤。我只用了一两分钟,就把全身的皮都脱了下来。看着我自己脚边那一堆才脱下来的皮,我真有说不出的恶心。而再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又觉得浑身轻松,这种感觉实在是太棒了。于是我走下池子,准备洗澡。
“然而,就在我刚要把脚放到水里的时候,我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我的脚还是跟以前一样,又粗糙又坚硬,上面还有些细细的鳞。我对自己说,好吧,这不过就是在我刚刚脱去的那层‘外衣’下面,还有另一层更紧一点的‘内衣’罢了。我得把这层‘内衣’也给脱下来。于是我继续又抓又扯,很快把这一层皮也给剥了下来,同之前那层皮扔到一起。之后,我走下池子,打算洗澡。
“可是,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我身上的皮依然在。我对自己说,天哪,我到底还有多少层皮要去掉啊!我可实在是非常想赶紧把我的脚洗一洗呢。于是我又第三次抓扯身上的皮,同前两次一样,这层皮也很快就脱下来了。可是等我再一次低头看自己的时候,发现龙皮还在,好像无论我脱多少次,一点儿用都没有。
“狮子开口说话了——不过我还是搞不清楚它到底有没有发声——‘你得让我来帮你脱皮才行。’老实说,看到狮子的爪子,我心里有点发毛。不过我当时也明白自己没有别的选择了。于是我平躺下来,亮出肚子,任由它摆布。
“狮子出手重极了。它那爪子划开我皮肤的第一下,就让我觉得似乎那爪子要戳进我的心脏里去。而当它开始往下撕我的皮肤时,我感觉到从来没有过的疼痛。可我想到终于可以去掉这层讨厌的龙皮,心里又觉得很是快乐。这种快乐让我咬着牙坚持下去。这种感觉不知你体会过没有——就像是你剥掉自己伤口处结的痂时的那种感觉,你疼得不得了,可是看到痂疤脱落,又觉得多么高兴。”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爱德蒙答道。
“嗯,狮子把我那该死的皮都扯了下来——就像前三次我觉得自己已经做了的那样,只不过前三次不疼。狮子撕下的这层皮静静地躺在草地上,比前三次我自己扯下的更厚,颜色更黑,上面的疙瘩也更多。而我站在一旁,浑身上下软绵绵、光溜溜的,像一根才剥了皮的嫩树枝。而且我的整个身体似乎都比以前小了一圈。之后狮子把我抓起来扔到水里——老实说这我不太喜欢,因为我现在没有皮肤了,我的身体变得非常柔嫩。刚开始的时候,水简直让我浑身刺痛无比,不过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之后我就觉得极为舒畅。当我开始拨水游泳的时候,突然感到我胳膊上困扰已久的疼痛感完全消失了。我马上就明白了原因——我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成了一个小男孩儿。假如我告诉你我摸着自己手臂时的那种心情,你恐怕不会相信。我知道同凯斯宾的胳膊比起来,我的胳膊没有一点儿肌肉,看起来很瘦弱,但是当我重新看到我自己的胳膊时,那份高兴劲儿就别提了。
“过了一会儿,狮子把我从池子里拉上来,给我穿上衣服……”
“给你穿衣服?用它的爪子?”爱德蒙好奇地问。
“唔,这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可的确是狮子给我穿上的衣服——事实上,就是我现在穿着的这一身衣服。之后突然之间,我就回到了这里。所有这些都让我觉得我所经历的,一定只是个梦。”
“不,这不是梦。”爱德蒙说。
“为什么不是?”
“首先,你身上好好地穿着衣服。其次,你已经,嗯,不再是龙了。”
尤斯塔斯问:“那么,你觉得那狮子是什么?”
“我认为你见到的是阿斯兰。”爱德蒙答道。
“阿斯兰!”尤斯塔斯不禁叫了起来,“从我们登上黎明踏浪号以后,我就听大家说起过这个名字好多次。那个时候,不知道为啥,我只觉得我讨厌这个名字。当然啰,那个时候就没有我不讨厌的东西。啊,另外,请允许我表示道歉。我想我从前一定非常让大家讨厌吧。”
“没有关系啦。”爱德蒙说,“就我俩而言,我在第一次纳尼亚之旅中表现得可比你要糟糕多了。你不过就是个小坏蛋,而我却是个叛徒。”
“是这样啊。那就别跟我说你当叛徒的事儿了吧。”尤斯塔斯说,“话说回来,阿斯兰是谁?你认识它?”
“唔——它认识我。”爱德蒙说,“它是狮王,是大地之子。它救过我的命,也拯救过纳尼亚。我们都见过它,露茜见它的次数最多。而且我们现在很可能正朝着阿斯兰的国度航行。”
好一阵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天空中最后的那颗明亮的星星也消失了。由于他们身处的右边被群山遮挡的关系,两个人没有看到太阳升起来。可尽管如此,他们都知道太阳出来了,他们头顶上的天空和面前的海湾呈现出一片绮丽的玫瑰红色。在他们身后的树林里,传来鹦鹉一类鸟儿的鸣叫声。林间开始响起各种动物活动的声音。之后,他们听到了凯斯宾的号角声——整个宿营地的人都起来了。
当爱德蒙和变回人样的尤斯塔斯走回宿营地时,大家正围坐在火堆边吃早饭。看到尤斯塔斯回来了,重逢的喜悦显现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现在,大家终于能听尤斯塔斯讲他自己是如何变成龙的经历了。听完之后,疑问萦绕在大家的心头。大伙儿纷纷猜测,到底是此前的那条龙在多年以前杀死了奥克特西亚爵士,还是奥克特西亚爵士自己变成了那条衰老的龙。尤斯塔斯在龙洞里面装在衣服兜里的珠宝同他之前穿的衣服一起丢失了。可是任何人,包括尤斯塔斯都不愿意回到那条山谷里去寻找财宝。
经过几天的休整,黎明踏浪号更换了新的桅杆,重新刷上了漆,也储存了足够的食物和水,现在是再度起锚的时候了。在大家登船之前,凯斯宾找了一块面对海湾的光滑石壁,让人在上面刻下了这样几句话:
龙岛
纳尼亚国王凯斯宾
率领众人于其统治第四年发现
我们推测
奥克特西亚爵士在此去世
如果我们说“从这时候起,尤斯塔斯完全变了一个人”,我想这句话应该没人会反对。这评价恰如其分。如果真要说得再准确一点的话,那就是尤斯塔斯开始有了很大的改变。他有故态复萌的时候,有时候还是让人感觉挺讨厌的。可是绝大多数时间都能与人和睦相处——他已经有救了。
奥克特西亚爵士的金镯子倒是有个好玩的结局。尤斯塔斯当然不会再想要它,他把这镯子给了凯斯宾。而凯斯宾又把镯子给了露茜。露茜对这镯子根本就无所谓。“好吧,这样的话,就随它去吧。”凯斯宾说。他把镯子抛向空中。说这话的当儿,大伙儿都面对着石壁看那上面刻的字。镯子在空中划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然后就像掷环游戏中扔得很准的圆环一样,不偏不倚地正好挂在岩石上一个小小的凸起处。如果有人想取下来,从岩石下面往上爬,很难到那儿;从岩石上面往下爬,也没法爬到那儿。就这样,这只镯子从此就挂在了那里。据我所知,这只镯子要在那儿挂到世界末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