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瓦檐和雨
何士光
何士光(1942—)生于贵州省贵阳市,一九六四年毕业于贵州大学中文系,做过中学教师,现为贵州省专业作家。著有小说《乡场上》、《蒿里行》等。
田野、瓦檐和雨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无聊才读书”,是鲁迅先生的诗句。那还是居留在县城时,在一本线装的《鲁迅诗稿》里读到的。集在一起的全是他人手书,后来是散失了,无法再查找。依稀记得是这样的几句:“廿年居上海,每日见中华。有病不求药,无聊才读书。一阔脸就变,所砍头渐多。忽而又下野,南无阿弥陀。”后来陈若曦女士曾赠书一本,那书名就叫《无聊才读书》,也应是取自鲁迅先生的诗意。——并非都是无聊才读书吧,但无聊才读书的时候,确乎是有的。
于是在无聊的时候也就去读书,在书架上不经意地搜寻。倏然看见一本,觉得似曾相识,却原来是自己的。一时间似乎有些诧异,心思若有所动,也就取下来掂在手里。随便一翻,第一篇叫《雨霖霖》,开头一段,就写了田野、瓦檐和雨。于是这心就迷茫起来,禁不住懊伤,触着了痛处似的:那时候,夜雨落起来了,一阵阵雨点从暗夜里斜过来,先打着四下里的包谷林,跟着就急促地打在瓦檐上。不久就变得缠绵起来,檐水一直淅淅作响。永远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雨声,人的心就禁不住彷徨。仿佛是一种亘古的诉说,有摧人肝肠的力量……你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一听见雨声心里就禁不住彷徨。你对雨有一种说不出的依念,觉得温馨而忧伤。这就不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那时我还在梨花屯乡场,现在我已经回到了这座故乡的城市。依旧是夜晚,夜雨也还是打在瓦楞上。你说怎么样呢?一切都会改变,只有这雨声,这夜深人静,却永远是不会改变的。仿佛注定了一般,不论我在哪儿,不论在故乡、还是远方,它都要追逐着人,搓揉着人的衷肠。
要是一整夜都落雨,你就宁愿一整夜都不入睡。或者就赶紧躺下来,丢掉手边的任随什么工作,觉着再没有比躺在无边无际的雨夜里更安适的。在梨花屯乡场,每逢一下雨,倘使是在白天,你就立即搬上一只椅子,坐到楼廊上去,看着田野上的雨丝,直到它停歇下来。
一次又一次地,你情不自禁地赶紧拿好纸笔,尽快地记下雨从田野上掠过的情景,只要翻开笔记查找,这种记叙是随处可见的。你总觉得它包含着什么呼唤,一时难以分辨,好留待往后琢磨。你又总觉得那雨声始终在向人们诉说,径直向着人的灵魂诉说,也就一直想听得更真切些,希望清楚它都在叮嘱人们一些什么:它沙沙地来了,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紧一阵,慢一阵。仿佛要轻敛下去,跟着又急切起来,依旧地诉说着,直截地诉说着,撇开人世间东零西碎的焦虑,撇开日子里光怪陆离的景象……这几乎就和你的心灵一样,一直在纠缠和煎熬着你。你也一直想动手来写一回雨,想到这庶几是可以奉献给人们的。但可以不写,或者用不着写的东西,你倒是写了一些,而这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心思,却又始终没有来得及。只是在字里行间带上点点滴滴,又匆匆地掠过去。这都是为什么呢?这样想着的时候,就不能不懊丧。
田野也一样,也总是于无言中透露着不绝如缕的隐秘,深深地浸透着你,也是你一直想穷究的,同样也一直没有来得及。
这是捎带在《蒿里行》里的点点滴滴:只见这山起伏连绵,四下里雾岚浮动着,天与地正连成青色的一片。整个的山野默不作声,又仿佛在吐露着什么永远的奥秘。于是生命之谜就来到人的心头了,艰难地压在人的心里。眼前展开来我们古老而缄默的黔北的土地。一眼望去,四处都横亘着大山青黑的山脊,烟霭沉沉,苍苍莽莽的。看不见人的踪迹,也仿佛不是人的居留之地。但你以为怎样呢?人家啦,田畴啦,就都散落在大山之中,烟缕一样地缠绵,又云絮一样地无声无息,使人一望之下就禁不住胀痛起来,对人和人的日子思量不已。
这“胀痛”确实是真情实况,实在没有渲染或夸张。但这或许有些让人不明白?《蒿里行》第一次在杂志上刊载出来的时候,这“胀痛起来”就给排成了“头痛起来”。你相信这是排错的,但错排犹如笔误,也是潜在的心理。初一读到的时候,你简直绝望一般地难受。
其实又何止“胀痛”或“思量”?在田野面前,有时候你还直想哭泣。
一次你就确实禁不住哭了,尽管应该说你的情感并不脆弱,而且乍一看又完全无缘无故。这也是你后来一直寻思和难以忘怀的,因为连你自己也似乎不明白是为什么。
你已经回到城里居住了,那一次,是陪了几位客人去温泉,又才看见了田野。那是从温泉出来的时候,你们在临近的一条小街上吃午饭。不用说,是那种“年深月久”的小街和“被岁月和烟火熏黑的瓦檐”,这是你多年居住、当然熟识的那种乡场,也是你明知辞穷而又摆脱不开的字眼。小小的饭馆自然很寒伧,却如家居一般。饭菜不过辣的咸的,也一如家常。老实说,你也曾叨光过那种豪华得令人生疑的饭店,和着那种已经不再是进餐的酒宴,却决不如这小街上的一饮一吸酣畅香甜。像这样的,该说你的心绪好极了,出得门来就相约了大家在街上走一遭。
节令是农历十月,正是小阳春的好天气。这天又正逢小街赶场,一片攒拥和熙攘。于是你又看见了你熟悉不过的景象:有整整一百条、甚至两百条大大小小的路,都通到这青灰色的乡场上来,这是从山上下来,从石板的或黄泥的小路上过来,从弯曲的田埂上过来。从核桃树下,栅栏旁边或者碾房后面过来;街子上已经是连踵接肩了,而四面八方的人,还在牵连不断……在一篇叫《赶场即事》的往事里,你正是这样记述过。这时你又看见了一街临时搭起来的摊子,看见了机器补鞋,镶牙,能治百病的药和药方,高效肥猪粉,还有叫不出名字的料子成衣。当然还看见了乡下人的背篓,用草绳拴着的小猪,男人们黧色的面孔,女人们咧着嘴唇的笑容。老的很衰老,小的很幼小。而阳光正明亮地映照,初冬的静静的阳光,在远处蒸腾着紫微微的雾岚,在近旁则照在油菜地上。深棕色的田野里,油莱的叶片一行行地青绿……你看着看着,不知怎样一来,一种迷茫的情绪来到心上,这种情绪是你非常熟悉的,跟着心就胀痛起来,泪水也来到了眼底,直是想哭泣。
往常逢到这样的时候,你似乎都忍住了。这天你却没有忍住,泪水终于流了出来。你不想让别人看见,就赶紧回到车子里,并严严地关上了车门。一个人呆在车厢里,你就再也不想隐忍了,让它一次流完,把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泪水,都流个干干净净。然后你擦干了泪水,从车厢里出来,尽量显得平平静静,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你不愿意让别人看见,但那一天,你还是让同行的两位朋友发现了。并听见其中一位好心地说:别打扰他吧,他在乡里呆过好久,会有许多伤心的事情。但你当然不是为了什么伤心的事情,也不是为了那些在乡村里流逝的岁月,这一点你非常清楚,哪儿会呢?但你没有分辩,不,分辩不清楚,也用不着分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