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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司马中原

捡遗集

司马中原

司马中原(1933—)原名吴延玫。江苏淮阴人。曾任军职多年,现专事写作。散文集有《乡思井》、《月光河》、《驼铃》、《云上的声音》等。

捡遗集儿时所经历的若干事物,由于时隔久远,泰半无复记忆了。

偶尔在灯下沉思,唤回一些印象,捡拾一些遗忘,心里便有说不出的慰安。描摹那些古老的事物,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呢?我只明白那是我生命本体的一部分,它们都扶持我生长。

绞脸拐磨花盛放的黄昏,几个妇人们坐在霞光里,彼此绞脸,那也该说是修整面容吧。工具只是一支环结的棉纱线,扭成三股儿,一股衔在嘴里,另两股分持在手上,利用线的拧绞,绞去对面脸额和发须间的细小汗毛,使脸部显得朗丽些,那时刻,乡下的剃头担子和街上的剃头店,都纯做男人们的生意,妇女们只有自己美容了。

而绞脸的事,唯有已婚的妇人们才做,乡人把妇人称为开过脸的,至于没出阁的闺女,一脸的细小汗毛,要等到出阁的时辰才能被绞脸。第一次绞脸,通常称为开脸,表示那之后,再不是黄花姑娘了!也许因为闺女们不绞脸的缘故,黄毛丫头的称谓,想必有些因由的了。

无论替人绞脸的人技术有多高明,用伸缩扭绞的棉线,绞去脸上的汗毛,总不及剃刀轻刮那么舒适吧?随着美容术日新月异的增长,这种绞脸的事,如今早成为绝响了。但我总怀念着她们黄昏聚集时,一面绞脸一面谈笑的那种消闲和怡然。

剪花样的妇人无论在哪个季节,卖花样的妇人,总会沿街或沿村叫卖着她所剪的花样儿,不论是红纸剪成的喜气洋溢的窗花,或是鞋头花,袜底花,枕头花和床披花,她都能迅速的按照对方的意思剪出来,桃花、樱花、梅花、菊花,都是最习见的,画龙,描凤,观音抱子,刘海戏金蟾,麒麟和狮虎,猫和兔,也全是人们比较熟悉的花样儿。

剪花样的妇人,通常只挽着一只编织精致的细柳篮子,篮里放着剪成的花样本儿,一把小巧的剪刀和一叠白纸,如果拣现成的,那简单,丢几个铜子便能立时取得所要的花样儿了;假如指定她现剪,价格略高些。剪花样的妇人动起剪刀来,竟那么熟悉,那么灵巧,根本不用描样,再依样画葫芦地剪,她会直接把顾主所要的花样,很快地用白纸剪出来。

我不懂为什么那年代里的人们,怎么会那么喜欢描花绣朵?即使最贫最苦的人家,也不会丢开针线,有时候,刺绣是一门很好的行业,也许人们喜欢各式的花样儿,和喜欢自然有关吧?如今姑娘出嫁,讲的是学历品貌,那时刻,讲温顺,讲家事的勤惰和针线的出色与否?从精细的针线,也可以看出传统性的生活教养来。

剪花妇的面貌很平庸,和北方一般妇女没有什么显著的不同,但她所剪的花样,是那样的均匀灵秀,她用纤巧的手指运剪时,各种花形花态,应剪而生,那会使人看得痴痴迷迷的,仿佛她不是在剪花,而是变一项神奇的魔术。她把各种花样,带进无数人家,同一种花样,经过刺绣、配色,便显出谁的精致,谁的粗疏来。妇女比鞋头,初婚的男人比袜底,已成为一种自然的习惯,那片花的世界,使人久久缅怀着。

而那并非是飘缈的梦,剪花样的妇人,确曾在这世界上活过。

表姊表姊和我相处在一起的日子并不多,她的脸廓我已经难以描摹了,她梳的是当时很流行的童花头,额间垂着一排短而密的刘海,这倒记得很清楚。

她大我五六岁,凡事都比我懂得多,她对比她小一截的孩子们很有耐心,心极和蔼,除了领我们作功课,做游戏,教我们唱歌,还教会我制作很多的玩意儿。

到效野上去采摘大把的狗尾草,她能编成一只毛茸茸的小狗;她会用木签插起紫色的蚕豆花,做成一只猴子;用圆形的地瓜和成熟的扁豆菜,做成用线牵着滚动的车;会用麦管分出多叉形的吹管,吹着豆子跳舞,会用很熟练的手法玩瓦弹儿,一面玩着,一面柔声地唱:数头城哟,数了头城,到二城啦!……舅母骂她,上中学了,还乐着做小孩头(即首领之意)。她不作声,只管露出整齐的牙齿笑,过后,她仍带着我们玩更多更新鲜的事。用麦管编扇子,织凉帽,摺纸船,摺飞机和仙鹤,或是在夜晚的灯下打手影儿,说谜语让我们猜……在我的感觉里,她是多彩多姿的,凡是她教我们做的,无一不迷人。不过,过完暑假,她就离开我,到远地上学去了。

当我更大些的时候,表姊又来家住过一段日子;她教我画画儿,编织叫哥哥的彩笼子,她更能用香烟盒制成六角形的匣子,那是饲养金铃子用的。她逐渐地文雅起来,带给我许多有趣的书本和画册,那些益智的少年读物,经她详细讲解,使我获得太多的益处。

不久,战乱的风把我们吹开了,一直就没再见过。抗战时,听说她在皖北,胜利后,她在东北联大,我来台后,听说她陷在东北的阴平。几十年的岁月流转,谁知她际遇如何?又流落何方呢?在早已关闭了的童年的黑门那边,她曾是我心目里的神,我怎样也不会料想到,这一生当中,她只留我一个梦,一份永恒的怀念和感伤!叫卖记忆里的许多叫卖声,仍在响着。一个卖水萝卜的挑着方形的担子,担里放有一把把桃红色的水萝卜、紫萝卜和透青萝卜。那人个子瘦小,有一只很红又多孔的酒糟鼻子,喜欢和孩子说笑话,有些像京戏里的白鼻子小丑,不过他的鼻子是红通通的罢了。清早卖樱桃的姑娘,听说长得很标致,但我从来没有见过,只常在初醒的朦胧中听过她曼声的叫唤,有波有浪,像一支曼妙的歌。卖豆腐乳的老头是个异乡人,他每天只卖一篮子货,篮子有盖,里面放了有格的圆形磁器,香乳、香干、臭干、素鸡,都分开放置着,他的动作缓慢沉稳,不喜欢开口说话,除了那种低沉粗浊,一成不变的叫卖声,有关他的身世、经历和过往的遭遇,他从没提过只字,他是个孤独又古怪的老人,几十年来,我尝过千家腐乳,没有谁比他制作得更好。

夜更深沉时,卖酸辣汤的担子出现了,玻璃方灯被热雾蒸得晕晕的,辣汤的材料,以如今看来很寻常,也不过是豆腐、猪血、粉丝、蛋花和肉丝,但他调制的作料很特别,又辣得恰到好处,卖辣汤的老郑常常自夸他的辣汤是世上的珍品,当时我很难信服,不过,事隔半生,我仍记得那辣汤的滋味,足见他所言非虚了。

无论是清晨、午间和夜晚,叫卖者的声音总常在街巷间流转着,铲刀磨剪的,补锅钉碗的,卖花的,卖时新果蔬的,卖古物字画的,卖各种吃食的,这些人多半是起五更睡半夜的苦人,还有更多在江湖上漂泊的人物,卖灯草的,卖碗碟的,挑着竹架卖唱本儿的,卖花刀花枪泥鸡泥人的,叫卖声飘过,有经验的能立即分出这是老卖家,那是初出道的新手——因为他们叫卖声生硬,不自然,又带着些不惯抛头露面的羞怯。

不过,北方那些叫卖者,叫卖声很够艺术,有些音节软柔,带着特有的韵致,有些更美得像是曼声的歌吟,卖麦芽糖的常用买一块烧一块,骗空我的口袋;吹糖人的,更能吹出各式各样的糖人来引诱孩童。一次,我见他吹出一双躺在鸦片榻上,骨瘦如柴的烟鬼夫妻,生动的表情和骇人的形象,使镇上几根老烟枪戒了烟。如今想来,他该算是极为出色的民间艺术家,一面交易维生,兼能达到移风易俗的功能,那太难得了。

也许童年时和那许多叫卖者结缘的关系吧,如今我深夜为文,对在夜寒中以叫卖维生的人,特别有一种同情之感,即使不需要,也会唤住他们,买点儿什么,借此和他们谈谈,杜诗云:“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也许正是我当时心情的写照吧!但如今强捺门铃,纠缠不去,或以录音机加扩大器,以假货骗人且大吹法螺的恶性叫卖者,比比皆是,正因此辈面目可憎,市侩气习太浓,倒使人不得不慨然怀古了!灵像瞑目想来,时光真是奇妙,它轮辗过岁月,使人的记忆产生了巨大的变化,有些虽没全然遗忘,但也逐渐转为玄黑,尽管极力思索,也朦胧难辨了!有些逐渐烟黄,愈久愈淡,最后竟成为一些淡影,想从记忆中捞取,记忆如水,笔尖如石,投石于水,捞得的,也只是零星一握吧?无论如何,它总比水中捞月要真实一些,片段也好,零星也好,总能描出些影廓来,那些内心感觉的图景,无以名之,姑称它为灵像吧!儿时常发寒热,满脑嗡鸣着,身子像在云里穿梭,飘然的空和软,使人陷在里面,那时,母亲便会把一面圆镜平放在桌面上,手捏一枚古铜钱,试着把那枚铜钱站立在镜面上,每试一次,就会念念有词的叫出一个已经逝去的长辈的名字,因她相信小儿寒热,是有鬼魂作祟。是谁在作祟?要看铜钱是否站立不倒来判别。她在祷告着站钱时,一脸忧惶的神情和恳求的声音,一幅画般的影陈在我的心里,虽已烟黄沉黯了,我心灵的眼还能看得见。

这些图景多半互无关联的;在一间破茅屋里,我看过一个白发的老妇人在摇着一只旧纺车,纺纱车一端,是六角形的竹片扎成的轮子,另一端是旋轴,棉花经过旋轴,变成纱线,旋转到竹轮的架子上去,纱线的粗细,几乎全靠捏着棉花的拇食两指来控制,手摇纺车纺出的棉纱,俗称上纱,由于纱质不够均匀紧密,只能以很低廉的价格,卖给人去织成窄机土布(布的口面仅有二尺)。那老妇人很有耐心的摇着纺纱车,旋轴滚动声沙沙的,尤其在霜浓月白的秋天,风叹噫着,灌木丛里纺织娘的鸣声带着寒意,和纱车声相融,充满凄凉的情韵。

仿佛她纺的不是白纱,而是她本身充满回忆的往昔,或是她仅有的一点存活的岁月,那该是一首诗,或是一个故事,只有她自己知道它的内容。……更多人的一生,不都是以不同的方式度过的吗?人被装在一只长方匣子里抬出去,葬在土里,就该是完了么?在乡野上,人们并不那么想。出葬时,一路点燃芦秆交叉扎成的火把,俗称散灯,说那是为幽魂照路的。秋七月里过鬼节,人们竞放河灯,也具有同样的意念。河灯有很多的花样和形式,有蟹壳盏、莲花灯、屋形灯、油纸糊成的船灯……那样浮漾远去的灯影,使人觉得阴与阳,人与鬼,人世与幽冥,在人的精神上,借着关爱而融契无间了。真正算来,那年代并不久远,不过,那种古老年代的感觉,如今很难再从现社会里感觉到了。今天的生活,是一种现实的匆忙,生活的计算;所谓悼念,大多成为应景式的礼俗,属于社交生活的一部分。我记忆里的灯,仿佛不是灯,而是农业社会中,乡野人们明亮而温暖的心,那要比知识更有价值。

从茫茫人海里去寻找些点亮的心灯吧!当我独自捡起这些片段的遗忘,不觉这样喃喃自语起来,仿佛时光真的倒流,我又活回去了。活成一个白发的孩童,毕竟是很奇妙的事情,至少,在感觉上确是如此的。

这种灵像,怕只能画在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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