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明的是我遵照医生的意旨多次镶过假牙,但我却始终没有戴上过;原因是戴上假牙很不舒服,并不完全是疼,可就是不能适应。镶牙大夫对我说:“你坚持戴上它,过个一周、十天就能适应。”而我坚持一天也难,别说什么“一周”、“十天”了。所以虽然在几年之中我一共经由三位牙医生为我配制过三副假牙,却由于我就不是克服不了这个不舒服,总是忍受不了在嘴里平空填塞进来这么多的异物,最后这三副假牙都被扔在一边不戴了。这足以证明我这个人实在是意志薄弱,又怕苦,又怕死,一点委屈也受不了。这些年来就依靠这几个七零八落的十六枚牙齿负担过去全盛时期的三十几个牙齿的任务,连嚼带啃维持我的生命。除此之外,居然还给我顾全了脸面,就是八个下牙居然全部集体在口腔正中地带,五个上牙集合在中央地位,另外三个上牙则都孤立起来了。就这样,粗心人还不致立即发觉我已经成为没牙佬,然而却没有瞒过比我大三岁、四十五年前远戍台湾的长姐有一天忽然打来一个电话,说:“今天看电视,见你已经掉了几个牙齿……”听那惋惜的口气,感到无限的手足深情。我们在重庆分手的时节都还是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啊!医生早就有言在先,上面的三个牙齿茕茕孤立,绝对不能长久,这话医生不说,我也早能料到它们的下场,不久之后,果然疼的疼,动摇的动摇,没有一年时间便被各自拔掉。以前牙多的时候拔掉一个两个毫不在乎,而如今这样拔法便不由得令人黯然神伤,所以每拔一个我都小心用纸包好带回来了,带回来干什么?一点道理也没有。佛教祖师释加牟尼的牙齿叫做佛牙宝塔,后世善男信女、佛门弟子若能获致一颗佛牙便能建造一座宝塔,七级浮屠,万世膜拜——这充分说明,佛祖生前也患牙病,否则单颗佛牙何自而来?我这几颗残牙败齿却啥也不是,连当年祖母教我掉了下牙扔上房,掉了上牙埋下地,现在就都没有心思了。有的只是无限依依怅惋之情:凉热相依年复年,同甘共苦至华颠;何期钳斧从根净,死别生离各一天。
家俗乡风嗜蜜甜,牙关个个不平安;难分难解口腔院,信是前生结善缘。
善缘也罢,孽缘也罢,一世甘苦与共的牙齿终将舍我而去,于是从上八下八的局面迅速成为上五下八了,偏偏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令我至今哭笑不得的怪事。
那一回我忽然感冒了,病情不重,也没有发烧,只是嗓子忽然哑了。正好前几天一位久住北京即将返家的美籍朋友临行非送我一盒杭州胡庆馀堂的精制六神丸不可。因为她来看我,发现我嗓不痛快,立即驱车到友谊商店买给我的。精制之谓何也?首先在于药品的装潢。
一个大盒里装了十个小盒,小盒是一寸多长的织锦花缎的长方盒子,里面衬以雪白的丝绒安放着一个半寸多长的塑料小瓶。假如不知它是一盒药的话,只看这锦缎盒子,一定认为里面装的大概是一粒钻石或是一个金戒指、珠宝之类。小瓶是盖得紧紧的,我要把瓶盖拧开;谁知盖得死紧,竟自拧它不动。拿到灯下戴上眼镜细看,才见小小瓶盖上雕着一个细细指明方向的箭头,箭头指的一个“开”字乃是顺时针方向,恰巧和一般开瓶和开罐的方向相反。于是按照指示顺时针方向去开,却是也开不开。这怎么办呢?我打开常备的工具箱,找了一把小钳子,把瓶盖边缘夹住,使劲拧,还是不开,于是用两把钳子,一把夹住瓶盖,另一把夹住瓶身,还是纹丝不动,而且瓶子又小又滑,总是滑脱下来,夹不住。
这时已近半夜,家人都已入睡,刚刚归国探父母的女儿在隔房大概听见我在开抽屉,搬弄什么,把她弄醒了,披着衣服来看我。我正在无计可施,有点急,又有点气,我放下钳子把小瓶子的盖子用门牙咬住,用手狠命一转……谁知大事不好!小瓶子依旧岿然不动,而随着一记轻微的碎裂声,两个上面的门牙竟自破裂了,赶快照镜子,两牙当中下角一边硌掉了一块,出现了一个小圆洞,可把我气坏了!更可气的是女儿不但没有半点同情,更没有半点慰问,竟自大笑。这下子我的气大了,不相信我就打不开这个比小指肚还小的小瓶子。我拿起桌上的钳子往瓶子中部狠命一夹!真糟了,瓶子应手而开,被我夹得粉碎,里面那一百粒小得像沙粒般的小黑六神丸立即飞向四面八方,顷刻无影无踪。我在书桌上找了半天只找着了十粒不到。
这回把女儿乐坏了,笑得喘不上气,直不起腰,捂着肚子蹲在地下。真是个幸灾乐祸的家伙!当然,细想想确实可笑,而我却实在笑不起来,嗓子又在隐隐作痛,把那几颗幸存的小黑药吃了,一点作用也没有。
两年前我去过一次杭州的驰名老字号药店胡庆馀堂。胡庆馀堂四个大字,每个字比一个人要大得多,用黑漆光闪闪地嵌在高大的山墙上。这个老药铺高门楼,雕梁画栋,庭院深深,十分庄严华丽,气宇不凡……可你的驰名中外的六神丸把我整惨了。那时女儿已经出国七年,她说今夜看到老爸这场开药瓶的表演太精彩了。而我已没有勇气去开第二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