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岳
我只是一个有着很多不愿让人提及的往事,有点虚荣,斤斤计较,孤僻,同时又勤劳、善良、俭朴的普普通通的贫困生。
你见过贫困生吗?就是需要靠别人的捐赠求学的那群人……
我就是。
也许你想象中的我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目光呆滞,形容憔悴,那么我告诉你,我身上的这套校服比任何人的都干净,湛蓝配纯白,上书“Pin bo”,站在人堆里很显眼,你看着会觉得舒服。只是我坐在这里写文章的时候,鞋子里还是湿的,只因为鞋底断了,天又下雨,没办法。
我刚生下来的时候,足有十斤重,爸妈很高兴,却不知道他们将要为这个十斤重的东西耗费多少心血。我只吃了三天奶,然后妈妈没奶喂我了。他们用米粉和奶粉硬是把我养活了,只是我经常生病,有时妈妈拿着奶瓶,爸爸拿着药瓶同时哄我。幸好我那时没有记忆。
然后我上了小学。如果不追溯到“奶瓶时期”的话,我的贫困史从那时就开始了。那时候,卖包子的阿姨是小朋友的偶像,然而我很少光顾,我自认为在期末得一个印着“特等奖”的笔记本更有价值。幸好那时我一直是第一,这份荣耀让我的童年快乐加倍,而没有留下什么缺憾,除了没有包子吃。
在知道什么叫巧克力派的时候,我上了初中,开始懂事,知道什么叫“耻辱”。一次朋友的家长当着我的面教训他:“你看他的鞋子打了补丁,学习还那么好,你穿adidas,为什么还考倒数第一?”我搞不清我该庆幸还是羞愧。
还有一次,与兄弟学校联谊,我仍然穿着那双有补丁的解放鞋上台接受捐款。主持人报着我们的名字,按着家庭贫困程度和学习成绩优劣的顺序,我们鱼贯而上。人们在鼓掌。可我感觉自己像被押解的犯人,耳根发热,手足无措,眼里只是一片闪光灯。我的脚指头扭动着向后缩,像踩了蛇似的火辣地肉麻着。我知道那些记者们会以为我们是感动至此。等到主持人请我们下台时,我像撞了鬼一样往下逃。同是那双鞋,我穿着它演老红军的时候,面对台下的闪光灯,我感到的是光荣,我不清楚为什么前后会有这么大的不同?
然而,快乐至上。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将它往好的方面想。这是班主任教我们的。她宽容而亲和,幽默而活泼,立志做我们的朋友,你可以想象我们多么爱戴她。但是……在“朋友老师”面前,有时你依然只是贫困生。那次,老师派我去拿作业本。走到门前我看见她的钱包规规矩矩地靠在那儿。红色的印着“欢迎做客”的小地毯上点缀着蓝色百元大钞的角。“老师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待我要将它捡起来时,手像被点穴似的忽然停在半空。我最近不是弄丢了同学交来的竞赛款吗?老师不是怀疑过是我自己挪用了吗?这是考验我吗?将家里钥匙给我,但我恐怕不会傻到在屋里作案。那么对于门外的“横财”呢?穷怕了的小孩子会不会贪财动心呢?用心良苦啊!我忘了后来的事,只记得我气冲冲地离开时将钱包踢到了一边也没发觉。很久以后,我的一篇小说里出现过这样的情节:一位贫困生拿着双崭新的“千层底”去感谢老师的帮助,敲门时却听见老师们在讨论他会不会偷钱,他放下鞋转身就走……你知道这不是没有来由的杜撰。
无论如何,我的初中时代很圆满,我顺利地考进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在我们那里,要走出穷山沟改变自己的处境只有两条路:打工和读书。前者充其量只让家里的柴米油盐更丰盈一点,附带增加一点见过世面的优越感。所以我只有读书。
我拿回通知书的那晚,父母商量了很久。从那以后,父亲就整天沉默着抽烟,母亲整天红肿着眼睛。不幸我那时处在最叛逆的时期。我抱怨自己为什么没有生在达官显贵家做贵公子,而窝在这里整天挑牛粪。我处处与他们较劲,现在想来,我依然无法原谅自己的尖锐与幼稚。有一晚,我与爸爸吵了起来,他打了我一耳光,然后我冲着他说了一句:“不就是我不该考取了吗?你养不起我为什么不在我出生的时候把我掐死?”然后我义无反顾地玩起了离家出走的游戏。在后山的一个树洞里,爸爸把哭得睡着的我抱了回去。
我不知道我要为自己的选择庆幸还是懊悔。在城市里,我格格不入。星期天,同学们都出去玩了,我一个人躺在床上看上铺的床板。我知道自己在变得孤僻。《读者》上的一篇文章描绘乡下贫困生用的是表情木讷、瘦长毛多,背负着太多道义的沉重。我不知道自己离这些还有多远。
每当教室外有老师叫学生出去,我总疑心他要把我也叫去催学费。有一天真的叫到了我。原来是市报的杨记者要采访贫困生。在会议室里,他发给我们每人一张材料纸,让我们把自己的家庭状况和求学经历用抒情记叙文写出来。写得越生动越感人越好,他将把我们的稿子择优刊发,在市报社搞一个“希望捐赠热线”。我扫视着同学们,很多人在咬着笔头艰难地构思,但更多的人像我一样望着空洞的稿纸发呆。我知道这里有老师安排的全身名牌的“贫困生”,他们可以把它仅仅当成一次作文来看待,但我不行。真正的贫困生是这个社会的弱势群体和异类,谁可以轻描淡写地揭自己心头的伤疤?现在我最不愿去的是那个会议室和教师宿舍。走到这两个地方的时候就像走进了到处是摄像机的房间,每一寸皮肤都有被曝光被偷窥的尖锐疼痛。你听我说,父母总是习惯在我上学时塞给我一包茶叶或木耳,对我说:“去送给××老师吧,经常走动走动,或许能把学费免了。”我惟有顺从地把东西塞进包里,因为我只要一拒绝,父母便会火冒三丈。我又怎么忍心再惹他们生气。我怎么向他们解释在同学们疑惑的目光中提着礼品穿街过巷,然后徘徊着敲门,见到老师后放下礼品就走的尴尬感觉呢?毕竟父母也曾像小学生似的坐在老师面前,双手放在膝上,堆着笑脸,一遍遍求着老师担保晚一点交学费。看着孩子在自己面前受苦和看着父母在自己面前受辱,哪一个更残酷?
只要学校通知放假,我就兴奋得不行,盼着快点回家。每当我走近家门的时候,会有短暂的犹豫,我怕见到父母过度劳累而佝偻的背,怕见到他们缠满创可贴的手。而当我真正到家之后,所有的不适又马上消失。我只想多做点家务事弥补一下什么,或许是自己让他们过度操劳的不安,或许是自己欠下的太多的亲情债。然后,我上学时,妈妈又会塞给我一大堆鸡蛋、板栗、核桃、木耳……“这是你自己的,这是给你老师的……”如此,周而复始。
一次,爸爸赶了很远的路来看我。看到他站在校门口,头上包着白头巾,提着帆布袋时,我真的很高兴,根本没在意同学们成分复杂的眼神。而爸爸却再也不来看我了。他说给我丢了脸。唯一的一次,我忍着泪对他说:“你是我爸爸,穿得再差也是我爸爸,谁敢笑话我们,谁会穷一辈子……”
“谁能穷一辈子?”在被贫穷纠缠的暧昧日子里,我惟有用这句话安慰自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时常想起在我上学时给我两块钱车费的老奶奶,想起17岁吐血死去的姐姐要我读书时的坚定眼神,想起老师送的那包温暖我一冬的衣服,一边愁着明日三餐一边安慰着自己。在被乱梦纠缠的午夜,蓦然惊醒时发现流了鼻血,泪湿了枕头。那枕头上的一片黏糊糊猩红着的泪斑让我想起姐姐吐在地上的血,我分不清哪是泪哪是血。
然而当我迷糊着醒来的时候,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新的失望正在等着我,可地球并不因我自以为水深火热的苦痛而不转了,这世界正常得很。
所以我惟有将曾经的耻辱、反抗、抱怨、诅咒化为记忆的沙,让它沉在时间的河里,以此保持河水的清亮。所以你看到的我只是一个有着很多不愿让人提及的往事,有点虚荣,斤斤计较,孤僻,同时又勤劳、善良、俭朴的普普通通的贫困生。
起码这样,上帝看着会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