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西西
想想多年后,父母不在时,只有她会陪我慢慢变老,与我血脉相连。
她小时候总是生病,三个月大就住进了医院,咳嗽起来就像个小老太太。我去医院看她,她小小的手腕柔弱得像一块年糕,被那个笨笨的护士拿在手里一遍又一遍地扎进去找血管。我突然有点恨那个护士了。我想,她这样笨,拿小孩子当试验品。那时,我只有九岁,我觉得我只是讨厌那个护士,并不是喜欢她,我不喜欢她,我一直觉得她的出生会让父母对我的爱少很多。
她一岁多时,清晨母亲给她蒸鸡蛋羹,那时家里情况不是很好,有她的,没有我的。我端着那只青花小碗,喂她吃,她戴着小帘帘,脏兮兮的,上面全是她的口水,睁着双大眼望我,我用小勺挖起一小块,然后放在嘴边吹,不烫了再喂给她吃。她竟然目不转睛,一口接一口地吃下去,让我心里生恨。最后吃完了,我把勺子上最后一口吃掉,然后对她说,完了。她立刻大哭,引来母亲,你说她坏不坏?但她只是长声哭一下,母亲来了,她不再哭,饱满的脸颊上还挂颗晶亮的泪,她却冲我神秘地眨一下眼。母亲走了,她嘻嘻一笑,仿佛我有把柄握在她手里了。这个小家伙!
上小学时,她一天到晚身上散发着尘土的味道,和一帮野孩子一会儿呼啸而过地穿过厅堂,一会儿一头是汗地往家里的桌上放回一束槐花,很是胜利地看我一眼,然后跑掉。
父母认为她很难缠。我也这样认为。她曾为一本教科书找不到,尖声嚎叫了三个钟头,像火车拉汽笛。她常常因为早上晚起,或者作业找不着了,还有哪个孩子可能会欺负她,哭着不去上学,让母亲一遍又一遍地着急发火,丝毫不像我这样平静而安好,她总让人着急。
我上初中了,正是爱美的时候,正是看三毛和琼瑶小说的年龄。一次,我的一帮同学来家里,我和他们在屋里说话,她就像个小土匪一样地回来了。她先在我的房前试探一下,露个脸,我立刻关了房门。这一下,她不得了了,在外面拍门,然后大叫,最后她竟然从窗户向里爬,并伸出一只脚,让我们看她肮脏的鞋,那一次,她真是丢尽了我的脸……
我有一个星期不理睬她。她有点害怕了,专门拿个青苹果放在我的桌子上,我不吱声,她很没趣,然后对自己说,很好吃的。看我还不动,拿起苹果,自己“喀嚓喀嚓”吃起来,我知道,她这是在向我认错。
她上的小学是我上过的小学,我是那个学校远近皆知的好学生。校长和老师都是因为我记住了她。她考中学时,因为志愿没有填好,上了一个很一般的中学。她想不通。一日,父亲给我打电话,说她从早上开始,钻在桌子底下已经几个小时了。我想,这是她第一次面对人生的挫折吧。
我回到家,走进屋子,看到她窝在写字台底下,不愿见人,只是流泪。我也钻了进去,我在写字台底下和她进行人生的第一次严肃谈话,我俩窝在写字台下谈了整整两个小时。从那以后,她开始慢慢适应了那个学校,开始懂得面对和努力。长大后,每当我提起写字台事件,她总是不承认,用气急败坏的口气说:没有的事!
有那么一天,她突然就比我高了。仿佛昨天我还给她喂鸡蛋吃,而今天她就已经比我高了,她站在我面前,看着我,从眼角瞅着我说:嘿嘿,我轻视比我个子小的人。
年少的轻狂啊,如风中张扬的花朵,我暗暗地乐了。
突然感到她长大了。好像还在半年前,她总是感叹生活的不如意,感叹我们的家境不是很好,感叹年迈的父母不像别人的父母那样有钱,感叹自己的长相哪里不对劲。一天,我和她逛超市为她买衣服,超市里有一些从山区来的人,在里面有点摸不着头脑,我心里很酸涩,告诉他们该如何存包,该去哪里付钱。想一想,同样的生命啊,只因为出生的地方不同而已。这时,她说了这样一句话:“哎,这些人真可怜,和他们比我真的很幸福呢,上天对我还是不错的。”
我奇异地看着她,她瞪我一眼说:“小个子,你看什么看?”走出超市时,她说,这一年我很快乐,这一年有一个词,时时在我心里闪烁,那便是:感恩。连她都知道感恩了,可见生活对我们真的很不错。
她真的越来越懂事,也长漂亮了,学习肯努力了,但可能是资质有限吧,考试总不是非常理想,常常郁闷。发短信给我,说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啊?我说,人一生最重要而艰难的任务就是认识自己,有时候承认自己就是这个样子,是很不容易的。只要你尽力了就好,结果不管怎么样我都接受你。我才不在意你考上考不上呢,但你绝不能放弃。
这样的短信,我不知给她发了多少条,她才变得能够坦然面对自己。
今年我辞掉一份干了四年多的工作。辞职前很矛盾,对这份工作有感情但又实在不愿干下去,我焦灼着,有一段时间,我反应很强烈,甚至一进办公室,就头疼恶心像中暑一般。但是父母是坚决不会同意我丢弃这份工作的,我知道。
一天深夜,她发来短信。她说,老大,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只要你快乐,是你真实的想法,我就永远支持你。
那个深夜我流泪了,从小到大希望在父母那里听到的一句话,今天竟然在她这里听到了。
我忽然发现,她长大了,长得这样美好,这样一点点显现自己的特点,像一棵小树慢慢勾勒出自己独特的轮廓,让人惊奇。
没有人知道,这个短信对我有多重要。在那一瞬间,她离我这样近,她是我后半生最重要的一个女性啊。想想多年后,父母不在时,只有她会陪我慢慢变老,与我血脉相连。
那天回家,我耸了耸鼻子又对她说:“你好臭啊……”
她的衣服总是乱放,鞋子弄得乱七八糟,书本摆满桌子,叠的被子也软塌塌的,像所有80年代的孩子一样,我为此总看不上眼,常常带着嫌恶的表情说她。“臭死了你。”往常,我说她臭时,她总是会立刻反驳我,说自己是宿舍最爱干净的了,但这一次她没有。她说,有一天,她在宿舍里说,我姐总是说我臭,我是不是真臭啊?别人告诉她,你姐说你臭,是你姐爱你呢,傻瓜!
她说完这话,我愣了一下。
我想,是啊,原来我是这样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