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的院子的形状接近四合院的形式,房子是五十年代修建的,风雨飘摇之后,已失去了原来亮堂堂的外观,却仍能引得周边村庄人的羡慕,又参杂点不明的恨意,心态是复杂的,情感的起伏在眉眼间,总有那么一点悔不当初的情绪在里头。院外是两棵高大的枝繁叶茂的杨树像两位威武的将军守护着一院子里的安宁。春风吹过,暗黄的杨花似毛毛虫挂满了枝头。捡起,柔软的,痒痒的,或玩于手掌或摆出各式的造型,总能找到不同的乐趣来。我最喜爱的法桐树有六棵,每当我美美地或站或坐在突出的树根上,背靠着被揭下的树皮,光滑的树身,浮想翩翩。徐徐的风抚过耳际,如手掌的法桐叶轻轻地随风飘舞,像在说:“小姑娘,你在想什么呢?”是啊!我在想什么呢?想我为什么来这个世上?想我为什么要遭受莫名的事情?想我上学的时候别人为什么对我那样?想夫妻之间为什么老吵架?想邻居之间的是是非非?想人为何生老病死?想着想着——每次都没有解释清楚。夜幕降临时我也停止了胡思乱想。那么,什么时候才能解开我的疑惑呢?不要让自己这么迷茫下去,这样的我,不是一个小孩子该琢磨的,也不是我这个年龄阶段该有的想法。胸口闷闷的,像那远处的沉甸甸乌云从对面飞速地袭来——当暴风雨来临,是躲也躲不掉的!
院子不大,就二十间的房子,住着九户人家,主要集中在北面和南面,东西两边除了厨房,还有储藏室和牛屋。当时,人们普遍认为孩子越多越好,大多三个孩子以上,居住的条件比较拥挤。想住的宽敞舒服的想法也很合理,难免私下互相排挤,产生矛盾,暗生嫉妒之心,心生不满。大家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操着天南海北的方言,因社会洪流的变化聚集在这拥有四五百亩地的农场里。有的已婚,有的正在谈论婚嫁,有的期盼想回到自己熟悉的家乡,各有各的想法,表面大家相安无事,相处的较融洽。然则,在重大的涉及到自己的利益问题上也会唇枪舌剑,明枪暗箭,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说到激昂处,大家早已愤而离起自己的座位,你推我搡,激战扭撕,不可开交。会议肯定不会开下去了。有的拉架不想把事情闹大;有的唯恐天下不乱在里面浑水摸鱼、趁火打劫,或站在桌上摇鼓呐喊,拍手称快或敲打桌面,随事态的轻重发出高低不同的咚咚的声音来;怕事的早早的就躲开了,又走不太远,只管伸出长长的脖颈往里不时地张望,胆怯的、幸灾乐祸的眼神。小孩子们会在外面透过破损的窗户往里探望,看到大人们也会和我们一样打打闹闹就会很诧异,争先恐后的往里挤。这一幕,总感觉大人们太可笑了,还不叫我们打架,自己倒真实地打上了,说一套做一套?还义正言辞地教育我们!
院子也有值得回忆的事情,比如逢年过节,大家千辛万苦了一年,兑钱买上一头肥羊共同进餐,这是每年最开心的事。肥壮大汉操起一把亮晃晃的尖刀熟练地直刺进羊的喉管处,一股鲜红的血冒涌出来。我受不了残忍的场面,冲鼻的血腥味充进脑壳,忍不住连连退一边去。剥皮、剁骨、炖煮,我是没有观看的兴趣。黑脸男人手夹着烟蒂,投着灶膛的粗大的木棍,火舌带着火星往外扑去,好像要燃烧冬季的寒冷。黑脸也不躲避,大厚嘴唇张成了一个大圆圈,大声地说道:“火王来吧!再旺点!今年开春又是一个好年生!”
“黑哥,小心点,火神一高兴,亲到你的大黑脸堂子了,你的老婆该又骂了。”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打是亲骂是爱,那是你嫂子对俺的好。”
“俺是怕,待会羊肉汤熬好了,你喝不上。”
“俺喝不上,谁能喝得上?”
“俺黑嫂说让你喝不了,你就得乖乖的回家挨训。那一年到头喝不上几回的羊肉汤味要是飘进你家里,你还不急死啊!”
“那是去年的事了,不提也罢。”黑脸又投投灶膛的火堆,火烧的更旺了。
“唉,黑哥,你长得五大三粗的。黑嫂小的,你一手也能把她扔得不见影,为啥你就那么怕她呢?丢尽了咱男人的脸!”黄白脸掰断一个筷粗的棍扔进了灶膛里。小木棍蜷了一下身子,红了只一小会,就摊开身体,断了,掉进黑红的大木头了不见了。
黑脸眯着眼用火棍拨了拨火堆,木棍下面的火往上冲了起来,大火烧的更有劲了。他拍了拍手,又重新掏出两只烟,递给黄白脸一支。从火堆里捡起小木条,点上了,啪啪地吸上了几口,过足了瘾,方说:“兄弟,俺老婆是个苦命人,娘家姊妹多,她长得不太讨喜,个子小,没有力气干活,嘴又不会说话,父母也不太待见她。我从小也是不招人赏的,饿得千里迢迢的从大东北跑到咱这地方,能混口饭,填饱肚皮。她也不嫌弃我就一人,没有人给她搭把下手,跟着我起早贪黑地出苦力,累得喘不过一口气,回家了还摸着锅灶做饭。连灯都不舍得用,说灶膛的火够亮了。又给我生了两个孩子,一把屎一把尿的睡不好觉,还要给孩子做衣裳、做鞋,缝缝补补的那有好时候啊!累极了,发发脾气,骂我几句,就是打我几下,又能把咱老爷们能咋的。兄弟,等你结婚了,就知道怎么过日子了,都不容易啊!”
黄白脸弹了弹烟灰,衔住烟蒂,抱起身边一直放着的粗重的木头往灶膛里添了进去。
几个女人把头发梳整的比平时光亮多了,一根一根的顺溜的多少都好看点。她们扎着各种花色的自制的围裙,张罗着兑面、搬饭桌、拿板凳、做烙馍,唠东家长扯西家短,打趣闺房之事。说到精彩的故事,连拍打手,面粉飞得到处都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浪一浪的笑声吓跑了几个胆大的小麻雀。
孩子们着一身压箱底的衣裳,大的凑一群,小的另一堆。小的总想向大的靠拢,紧跟在他们的后面,屁颠屁颠的讨玩法。大的总是烦躁的,又嚷又叫地教小的,早就失去了耐心。小的仗着父母的疼爱,也不管刚化过雪水的地面,一歪身子躺了下去,哪有不沾脏衣服的污泥呢?又扯开喉咙大声地哭了起来,这是要把声音传到父母那里去,让他们看看他正在受欺负。母亲听到哭声就骂开了,说些想过一个好年,给你们做好吃的,还不让她省心的话来。大的怎肯就听从,和母亲辩解。做父亲的并没有离开原地,也不搭话,只是掂着烟往大的看了一眼。大的就感到刚才还暖烘烘的身体,好像有一阵冷风吹了过来,把温度迅速降了下来。没敢再多言语,拉起小的,拍打身上的泥土,握起小手往院外走去。
广阔的天地,空间也陡然扩大开了,也不像在院里老有身体的碰撞了。大的小的分配的均匀,满头大汗的把干净的外套也脱了下来,露出花花绿绿的补了一块一块的棉袄来,敞开了怀,一跑肥大的袄灌了不少的风。连打几个响喷嚏,流出了鼻涕,抬起胳膊很熟练地搞了一下。被拉长的清涕粘在脸颊上,风一来,也就干结在脸上了。过了一会,好像是有指挥棒在引领两个群体分开了。
满院熏发着浓郁的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汤味时,全院子的人围过来,各人拿着家里最大的碗,咽着口水,心急得等轮到自己。掌勺的人又把滚烫的羊肉汤滚了滚,抓起一大把香菜洒向汤中。人群中传来几声喉结滚动和吞口水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晰。每一碗都盛得满满的,连骨带肉的直叫人等不急,或站或坐或蹲呼噜呼噜地敞开了肚皮地吃了起来。
第一碗很快就进肚了,大步走到大土锅跟前,抓起长勺就往锅底深处捞去。总能逮住大块的肉,软烂的白菜,细亮的粉丝挂在碗边,才算满意地离开大锅。这时的大家没有刚才的急不可耐,吃饭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漂着一层的黄红色的辣椒油的汤,每喝上一大口,都感到喉咙眼热辣辣地往外直冒烟,让人吃得真叫痛快,很是带劲!
今年刚一立冬,老天爷就破天荒地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雪。自古以来,瑞雪兆丰年!想到秋天有个好的收成,不觉得心里又舒坦了许多。喝着久违的羊肉汤,热闹闹对自己一年的犒赏,是院子的年,是浓厚的大家庭的滋味。尽管过去或多或少都有不尽如意的情况,但,邻里之间的某一次小小的帮扶在大年初一那天感化了心中的怨气。那一天,只有无尽的笑声在院子的空中回旋,一团火在体内燃烧,那是对未来无限的憧憬,对梦想的生活坚信会实现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