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严红了眼眶，深深吸了一口冷飕飕的空气。水池旁边阴湿处的蕨类植物更加茂盛了，大叶玉簪还是那么苍翠欲滴。和小时候一样，绿地上的百子莲、纸花葱、毛蕊花交相辉映，万寿菊、干花菊在刺柏丛中格外触目，一溜围墙边上，名叫太平洋落日的法兰绒花开放正盛，明丽得让人心惊。
这里的一切都有人经常打理，道路常扫，花木常修，毫无荒废之感。即使罗严过去的十年里只来过两三次，最近的一次也是一年多以前，所以看上去，一如往日，勾起他纷纭回忆和无限忧伤。
连这里的仆人，罗严依然看到几张熟悉的脸，只是多了岁数，目光中的温情还是那么脉脉。
宝妈最先朝罗严冲过来，五十多岁的人，又矮又胖，跑得像个孩子。扑到罗严怀里，头却只能够到罗严的胸口。宝妈嚎啕大哭，一边含糊不清的骂这个骂那个，骂罗炯冰，罗严忍不住哽泣。
好不容易忍住泪，宝妈问罗严吃饭没，山上温度低，穿得可少。
罗严一心想见罗炯冰，拥着宝妈走进一楼主屋，问：“爸爸起床了吗，……需不需要人服侍？”
宝妈张口就骂：“你担心他个死货干嘛？！你为他操碎心，担惊受怕，他可在乎你和林妹子，还有我的小天的死活？依我看，你今天就不该来，我不信他那个死货到死那天都不愿见你们！……”一面赞不绝口，“我的小严长得越来越俊了，谈女朋友了吗？怎么没有带来？……”
罗严刚走到客厅，听见蹒跚的下楼梯声，只见罗炯冰穿着深蓝色的普通工作服和胶底布鞋，戴着一顶很旧的太阳帽，从二楼下到客厅，看也不看罗严，面无表情从罗严身边擦过。
罗严咽了口唾沫，叫声爸爸。
罗炯冰没理他，一瘸一拐往后门走。
宝妈一撇嘴，冷笑道：“昨个儿崴了那条腿，今个儿再崴了这条腿，你就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了，小严别理他，我给你炸糕点吃！”
罗严快步走过去，想搀扶一下罗炯冰，手刚碰到胳膊，罗炯冰猛地一甩，用那条瘸腿，一脚把罗严踹到地上，冷冷说：“我什么时候叫人扶过？像个娘们一样畏畏缩缩，快点过来，和我下地干活！”
宝妈把罗严扶起来，唱似的嚷嚷：“好好的后园铲平了种黄豆，正好现在卖的油吃着不健康，我看你地里能收几颗豆子，咱们今年就吃你榨的油，你不病死也把你饿死！没事，罗严，你爸身体好着呢，别替他担心，都一个多月了，天天下地种黄豆……，你陪着去看看，我去给你们准备吃的。”
卓正越笑嘻嘻的，早换上便装，捡了一把锋利点的镰刀递给罗严，自己也拿了一把。
“要干一天呢，能熬住吗？”
罗严见都没见过镰刀，更别说干农活了，一点概念也没有，镰刀怎么拿都不会，他问卓正越：“爸是当真的？”
卓正越却说：“早就可以收了，一直等你呢。”
罗严见卓正越的话另有别意，也不深究，跟着卓正越和罗炯冰来到后院，果然看见一大片整齐的只剩下豆杆和豆荚的黄豆田。枯黄豆叶毯子似的落了一地。
罗炯冰用镰刀随便几划，说：“我和你卓叔割这一片，剩下的全是你的，什么时候割完什么时候吃饭，割不完你今天就回去吧！”
罗严看看自己那一大片，有些倾斜的平坦山坡上密密麻麻都是黄豆杆，又远又宽，一天的时间虽然长，感觉也有点不够用。
罗严咬咬牙，问：“爸，怎么割，我没割过……”
罗炯冰和卓正越已经弯腰割豆子，头也不抬的训斥：“眼呢？不会割难道不会看！”
罗严拿着镰刀，一路跟着看了会儿。
罗炯冰腰从没直过，一边割得飞快一边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人生第一个工作就是割黄豆，那时我爸是个懒汉，不干活就叫我干，地里的豆子割不完不让吃饭，妈的，把我当童工使。我为了吃饭，不能不干，一边骂我爸一边割。谁想到同样大的地，几个人一起干，还没我一个人割得快，我最先割完，割完了跟我爸要饭吃，我爸却说饭被他吃完了。我那个气，就差那刀割他喉咙，我爸说，天还早呢，你去帮邻居割，他们有饭给你吃。我没办法，只能帮人割，但我找平时有信用的人，帮他割，我要确定我割完会有饭吃，不能被我爸那样的人哄骗，不然我肯定饿死。确定下来，我拼命割，别人在那割一会歇一会吹一会牛，我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就骂我爸。割完吃到邻居的饭，我差点哭了。但是这饭真香。后来割豆子那几天，我天天帮人割，割完只要一碗饭吃。别人看我那么卖力那么能干，不仅给我饭吃还给我钱。那几天我泡在地里，真赚了不少钱。后来一到干农活的时候，我早早干完自己家的，就去帮缺少劳力的邻居干活。靠着帮忙干活攒的钱，我买了一双真皮皮鞋，一身漂亮衣服，然后外出闯荡。我还是打零工开始，一点一点攒钱，用攒下的钱学习读书考学校创业，荣兴能迅速从一个地方企业壮大今天，成为一个商业帝国，一年数百亿营业额，靠得是什么？就是少说话多做事！你骂我这个当老板的没关系，你骂归骂，不耽误工作就行。你要是一边骂我一边不工作，荣兴不会要你这样的人。每次荣兴招人的时候，我都会跟人力部门反复说，人笨点，学历低点，经验少点都没关系，但一定要是少说话多做事那种，把它作为重要考核内容，做不到的马上让他滚蛋。现在呢，荣兴太大了，我也老了，说的话不管用了，时代在变化，荣兴越来越年轻化，我也越来越没用了。年轻人想法多，今天要干这个，明天要干那个，今天要用这种思维，明天要用那种眼光，总是说得多做得少，吹起牛皮一个顶俩，可是呢，该干的活还没干，该割的豆子还在地里。时间不等人的，豆子今天不割，也许夜里下场雨，今年的收成就完蛋了。没有收成的话，就等于没有饭吃，没有饭吃，人就会饿死。哎，荣兴太大了，大家躺在厚实的底子上，还以为天下太平，全无一点忧患意识。我老了，可是我到死都认为，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事业，什么工作，什么公司，少说话多做事，你这个人，这个企业，不管以后能够走到哪一步，能不能做大，首先绝对可以好好的活下来。先活下来，再考虑别的吧。这种思想，少说话多做事，不做事就会没饭吃会饿死的思想，必须由领头的让手下的人明白，无论领头的人是个懒汉还是什么，只要他能让手下懂得这个道理，他就是个好的领头人。我爸虽然懒，他不让我懒，所以我认为他当爸爸还是不错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