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急急匆匆地往家赶,顾不上谈论碰见希思克利夫的事。但是我凭直觉猜想,凯瑟琳这时心里布满了双重阴云。她愁眉苦脸,简直不像是她的样子。显然,她觉得她听到的话,字字句句都是事实。
没等我们回来,主人已经回房休息了。凯茜悄悄走到他房里去问安,不想他睡着了。她返回来,要我去书房陪她坐坐。我们一道吃了茶点,然后她就躺在地毯上,叫我不要说话,因为她累了。
我拿来一本书,假装在看。等她以为我看得入神时,她又无声地哭泣起来,这仿佛成了她当时最喜爱的消愁办法。我让她先哭一阵,心里会好受一些,然后便开导她,把希思克利夫先生说他儿子的那些话,全都冷嘲热讽了一番,好像我肯定她会赞成似的。唉!我没有本事来抵消他的话所产生的效果,这正是他的意图所在。
“也许你是对的,埃伦,”小姐答道。“不过我在了解真情之前,心里永远也不会安宁。我必须告诉林顿,我不写信不是我的过错,让他相信我是不会变心的。”
对于她那痴心的轻信,气愤和抗议又有什么用呢?那天晚上,我们不欢而散。但是第二天,我却踏上了去呼啸山庄的大路,身旁是我家任性的小姐,骑着她的小马。我不忍心看着她悲伤,不忍心看着她那苍白忧愁的面容和那呆滞的眼睛。我依从了她,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说不定林顿能通过对我们的接待,来证明希思克利夫的那些话完全是凭空捏造的。
第九节
夜里一场雨,迎来一个雾蒙蒙的早晨,下着霜,又飘着细雨。一条条雨水聚起的小溪,横穿过我们的小路,从高地上汩汩而下。我的脚全湿了,心里觉得又气又低沉,再碰上这不痛快的事,越发感到窝心。
我们从厨房那里进了庄宅,想弄清希思克利夫先生是否真不在家,因为我不大相信他说的话。
约瑟夫坐在熊熊燃烧的炉火边,仿佛独自待在一个极乐世界里,身旁的桌上有一杯麦芽酒,里面浸满了大片的烤麦饼,嘴里叼着他那又黑又短的烟斗。
凯瑟琳跑到炉边取暖。我问主人在不在家?
我的问话好久没有得到回答,我还以为这老头有点耳聋了,便大声又问了一遍。
“没—在!”他吼叫道,或者更确切地说,从鼻孔里尖叫道。“没—在!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约瑟夫,”就在我说话的同时,从里屋传来一个愠怒的声音,大声叫道。“我要喊你多少次?炉子里只剩一点红灰烬啦。约瑟夫!快来呀。”
约瑟夫只管起劲地喷着烟,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炉,表明他压根儿没留意这声传唤。女管家和哈雷顿都不见人影,八成是一个有事出去了,另一个在****的活。我们听出是林顿的声音,便进去了。
“哼,我巴不得你死在阁楼上!冻死你,”那孩子说道,听见我们走进来,误以为是那怠慢他的仆人进来了。
他一察觉自己弄错了人,便停住了嘴,他表姐向他奔去。
“是你吗,林顿小姐?”他躺在大椅子里,头靠着扶手,这时也抬起头来问道。“别—别亲我,憋得我透不过气。天呀!爸爸说你要来,”凯瑟琳拥抱了他,他稍缓过点气来,便接着说道,凯瑟琳站在一旁显得很羞愧。“请你关上门好吗?你们进来后没关门。那些—那些可恶的东西不肯给炉火添煤。冷死啦!”
我拨弄了一下炉渣,自己去弄了一煤斗煤。病人抱怨说,落了他一身煤灰。他又烦人地咳嗽起来,看上去在发烧生病,因此我没有责怪他发脾气。
“喂,林顿,”等他舒开皱起的眉头时,凯瑟琳低声说道。“你见到我高兴吗?我会使你感到好受一些吗?”
“你怎么早不来呢?”他说。“你应该来的,不该写信。写那些长信把我累死啦。我宁愿跟你交谈。现在可好,我既不能谈话,又不能做别的事。不知道齐拉上哪儿去了!你(望着我)能不能到厨房里去看看?”
我刚才为他帮忙却没讨个好,也就不愿意听他支使跑来跑去了,于是便回答说:
“那里除了约瑟夫没有别人。”
“我要喝水,”他烦躁地叫道,把头转了过去。“自从爸爸走后,齐拉三天两头地往吉默顿游逛。真是苦呀!我不得不下楼待在这儿—我在楼上再怎么叫,他们是狠了心装作没听见。”
“你父亲关心你吗,希思克利夫少爷?”我看出凯瑟琳想跟他亲近,却一再碰钉子,便问道。
“关心?他起码叫他们稍微关心我一点,”他叫道。“那些坏蛋!你知道吗,林顿小姐,哈雷顿那个畜生嘲笑我。我恨他,真的,我恨他们所有的人,他们全是些可憎的家伙。”
凯茜去找水,发现餐具柜里有一壶水,便倒了一杯,端了过来。林顿叫她从桌上的酒瓶里倒一匙酒,加进去。他喝了一点之后,显得平静些了,说了声她真好。
“你见到我高兴吗?”凯茜把先前那个问题又问了一遍,高兴地看到他脸上浮出了一丝微笑。
“是的,我高兴。听见你这样的声音,觉得挺新鲜的!”林顿答道。“不过我一直很烦恼,因为你不肯来。爸爸一口咬定这都怪我。他骂我是个可怜的、畏畏缩缩的、不成器的东西,说你瞧不起我。还说他若是处在我的位置,如今早就取代你父亲,成为田庄的主人啦。不过,你没有瞧不起我吧,小姐?”
“我希望你叫我凯瑟琳,或者凯茜!”我家小姐打断了他的话。“瞧不起你?不!除了爸爸和埃伦,我爱你胜过爱世上任何人。不过,我不爱希思克利夫先生。等他回来,我就不敢来了。他要离开好多天吗?”
“没有好多天,”林顿答道。“不过,猎季开始以后,他经常跑到荒野上。他不在的时候,你可以来陪我一两个钟头。求你啦!说你答应!我想我不会对你发脾气的,你是不会惹我生气的,你总是乐意帮助我,是吧?”
“是的,”凯瑟琳抚摸着他的柔软的长发,说道,“只要我能得到爸爸的允许,我就会抽出一半时间来陪你。漂亮的林顿!我真希望你是我弟弟!”
“那你就会像喜欢你爸爸一样喜欢我吗?”他更加欣快地说道。“可爸爸说,你要是做了我妻子,你就会爱我胜过爱你爸爸和全世界的人。所以,我更希望你做我妻子!”
“不!我永远不会爱任何人胜过爱爸爸,”凯茜郑重其事地回道。“人们有时候恨自己的妻子,但是从不恨自己的兄弟姐妹。你要是我弟弟,就可以跟我们住在一起,爸爸就会像喜欢我一样喜欢你。”
林顿否认人会恨自己的妻子,可是凯茜却一口咬定就是这样,并且凭着她那点人情世故,举出他父亲厌恶她姑姑做例子。
我想阻止她信口乱讲,但是没有止住,她把她了解的情况一股脑地全倒出来了。希思克利夫少爷大为恼火,硬说她讲的全是谎言。
“爸爸告诉我的,爸爸从不说谎!”凯茜孟浪地答道。
“我爸爸看不起你爸爸!”林顿嚷道。“他管他叫作鬼鬼祟祟的傻瓜!”
“你爸爸是个坏蛋,”凯瑟琳抢白道。“你真坏,竟敢重复他说的话。他一定坏透了,才迫使伊莎贝拉姑姑离开了他!”
“她没有离开他,”男孩说道,“不许你跟我顶嘴!”
“她就是离开了他!”小姐嚷道。
“好,我也告诉你点事吧!”林顿说。“你母亲恨你父亲,怎么样。”
“哦!”凯瑟琳大叫一声,气得说不下去了。
“她爱我父亲!”林顿又加了一句。
“你这个小撒谎精!我现在恨死你啦,”凯茜气呼呼地说道,脸涨得通红。
“她就爱!她就爱!”林顿唱着说,又躺到椅子里,向后仰着头,欣赏着站在身后的那个争论对手的激愤神情。
“住嘴,希思克利夫少爷!”我说。“我想这也是你父亲编造的谎言吧。”
“不是的—你给我住嘴!”林顿答道。“她就爱,她就爱,凯瑟琳,她就爱,她就爱!”
凯茜气疯了,将椅子猛地一推,林顿一下倒在扶手上。他立刻发出一阵咳嗽,咳得都透不过气来,很快结束了他的洋洋得意。
他咳了好久,连我都害怕了。他表姐却在拼命地哭,让她惹的祸吓坏了,不过她一言不发。
我扶着林顿,直至他咳嗽完。随即,他将我一把推开,默默地垂下了头。凯瑟琳也止住了悲泣,坐到对面一张椅子上,板着面孔望着炉火。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希思克利夫少爷?”等了十来分钟,我问道。
“但愿她也感受一下我这滋味,”林顿答道,“恶毒、残忍的东西!哈雷顿从来没有碰过我,从来没有打过我。我今天本来好些了,却—”他的声音让啜泣声淹没了。
“我可没打你!”凯茜咕哝说,咬着嘴唇,以防再一次冲动起来。
林顿唉声叹气,哼哼唧唧,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不停地闹了一刻钟之久,显然是故意惹他表姐难过,因为他每听见她憋不住发出一声抽泣,便往自己的声调中重新增添点痛苦和悲哀。
“我很抱歉伤害了你,林顿!”凯茜给折磨得受不住了,终于说道。“不过,我可不会给那么轻轻一推就伤着了,我也没想到你会受伤。你伤得不厉害吧,林顿?别让我回家时还想着我伤害了你!回答呀,跟我说话呀!”
“我不能跟你说话,”林顿低声说道。“你弄伤了我,我会整夜睡不着,咳得透不过气来!你要是咳嗽的话,你就会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不过,在我忍受痛苦的煎熬,而且身旁没有一个人的时候,你却睡得舒舒服服的!我在想,要是换成了你,你会怎样度过那漫漫的长夜啊!”他越说越可怜自己,不禁嚎啕大哭起来。
“你既然过惯了可怕的漫漫长夜,”我说,“那就不是小姐破坏了你的安宁。即使她不来,你还照样如此。不管怎么说,她不会来打扰你啦。也许我们离开你以后,你会安静些。”
“我得走了吧?”凯瑟琳朝他俯下身,伤心地问道。“你要我走吗,林顿?”
“你无法补救你所造成的恶果,”林顿气呼呼地答道,缩起身子躲着她,“只会补救得更糟糕,闹得我发烧!”
“噢,那我得走啦?”凯茜重复问道。
“至少不要打扰我,”林顿说,“我受不了你的唠叨!”
凯茜迟迟不走,我好说歹说劝她快走,她就是不肯听,硬是磨蹭了好半天。但是,既然林顿既不抬头,也不说话,她终于移步朝门口走去,我也跟在后面。
谁知我们又被一声尖叫喊回来了。林顿从椅子上滑到壁炉前的石板上,躺在那里扭动着,就像一个宠坏了的孩子在耍赖,下狠心要尽量装得痛苦些,尽量折磨人。
我从他的举动看透了他的用心,并立即意识到,要去迎合他,那才傻呢。我的同伴可不这样想,她惊慌失措地跑回去,跪下来,又喊叫,又安慰,又哀求,直至林顿渐渐安静下来,不过那是因为他没有气力了,而决不是因为看见她着急而于心不忍。
“我把他抱到高背长椅上,”我说,“他爱怎么滚就怎么滚。我们可不能停下来守着他。凯茜小姐,我希望你这下弄明白了,你并不是能促使他好转的人,他的身体状况也不是由于眷恋你而引起的。得啦,让他待在那儿!走吧,等他一知道旁边没有人理会他的胡闹,他就会安安静静地躺着了!”
凯茜往他头底下放了个靠垫,又给他端来一杯水。他拒绝喝水,头在靠垫上很不自在地动来动去,仿佛那是块石头,是块木头。
凯茜试图把靠垫摆得舒服些。
“我受不了这东西,”他说,“不够高!”
凯瑟琳又拿来一个靠垫,加在上面。
“太高啦!”这令人恼火的东西嘟哝道。
“那我该怎么办呢?”凯瑟琳绝望地问道。
林顿靠在她身上,因为她半跪在高背长椅旁边,就把她的肩膀当成了依托。
“不,那不成!”我说。“你枕着靠垫就足够了,希思克利夫少爷!小姐已经在你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我们连五分钟也不能多待了。”
“不,不,我们能待!”凯茜答道。“他现在好了,能忍着点啦。他开始认识到,要是我认为我的来访加重了他的病情,我今晚会比他痛苦得多,那样一来,我就不敢再来了。说实话吧,林顿,要是我弄痛了你,我就不能再来啦。”
“你一定要来,给我治好病,”林顿答道。“你应该来,因为你伤害了我。你知道你把我伤害得很厉害!你刚进来的时候,我病得没有现在这么重—是吧?”
“可你是因为哭闹和发脾气,才把自己弄出病来的,并非都是我造成的,”他表姐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要做朋友了。你需要我,你真愿意时常见到我吗?”
“我告诉过你我愿意!”林顿不耐烦地答道。“坐在椅子上,让我靠着你的膝盖。妈妈总是那样做的,一个个下午都跟我在一起。静静地坐着,不要说话,不过你要是能唱歌,也可以唱支歌,或者背诵一首又美又长又有趣的歌谣—从你答应过要教我的歌谣中选一首,或者讲个故事。不过,我更喜欢听歌谣,开始吧。”
凯瑟琳背诵了她能记得的最长的一首歌谣,两人都觉得很开心。林顿要再来一首,完了又再来一首,尽管我再三阻拦。他们就这样一直玩到钟打了十二点,我们听见哈雷顿进到院子里,回来吃中饭。
“明天,凯瑟琳,明天你来吗?”小希思克利夫见凯茜很不情愿地站起来,便抓住她的衣服,问道。
“不!”我回答说,“后天也不来。”但是,凯茜显然给了个不同的答复,因为她俯下身跟他咬耳朵时,他的额头豁然开朗了。
“记住,小姐,你明天不能来!”我们走出屋以后,我就说道。“你不是做梦也想来吧?”
小姐笑了笑。
“哦,我可得好好留神!”我接着说道。“我要把那把锁修好,你也没法从别处溜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