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思克利夫一下把他推倒了,正好跪在那摊血里,随后扔给他一条毛巾。可是约瑟夫并没有去擦血,却合起双手,开始祈祷了,那古怪的祷词把我逗笑了。我处于那般心境,也就无所畏惧了;事实上,我就像有些死囚在绞刑架下表现的那样,不顾死活了。
“‘哦,我忘记你了,’那暴君说道。‘这事得让你干。跪下去。你和他串通起来对付我,是吧,毒蛇?来吧,这才是适合你干的活呢!’
“他抓住我猛摇,摇得我牙齿格格作响,随即把我扔到约瑟夫身边。约瑟夫不慌不忙地做完了祈祷,然后站起来,发誓说:他马上要到田庄去。林顿先生是个地方司法官,他就是死了五十个老婆,也得追究这件事。
“约瑟夫打定主意非去不可,希思克利夫觉得,最好逼迫我把这场风波重述一遍。当我勉强地回答他的问题,叙说事情的经过时,他虎视眈眈地望着我,恶狠狠地直喘粗气。
“要让那老头子相信并不是希思克利夫先下的手,本来就不容易。加上我的回答又是给硬挤出来的,那就越发费劲了。不过,厄恩肖先生不久就使他意识到,他还活着。这时,约瑟夫赶忙给他喝下一杯酒,主人借助酒劲,立刻能动弹了,恢复了知觉。
“希思克利夫知道他昏迷中不晓得受到了什么虐待,便说他是发酒疯;还说不想再看见他行凶作恶,就劝他上床睡去。使我高兴的是,他说出这番有见识的话之后,就丢下我们走了,欣德利直伸伸地躺在壁炉前的石板上。我也回到自己房里,心想我这么轻易地逃脱了,真感到惊异。
“今天早上,离中午大约还有半个钟头,我下楼了,只见厄恩肖先生坐在壁炉边,病得很重。他的冤家对头倚着壁炉,几乎同样憔悴惨白。两人似乎都不想吃饭,我一直等到桌上的饭菜都凉了,才独自吃起来。
“没有什么能妨碍我吃个痛快。我心里体验到一种惬意感和优越感,因为我不时地朝那两个沉默的同伴瞥一眼,觉得心安理得,非常欣慰。
“我吃完以后,就异常冒昧地走到壁炉跟前,绕过厄恩肖的椅子,跪在他旁边的角落里。
“希思克利夫没有向我这边看,我便抬起眼来,放心大胆地打量着他的面容,仿佛那张脸已经化成石头了。他的前额,我一度认为很有男子汉气概,现在却觉得凶狠狠的,笼罩着一层阴云。他那双蛇怪似的眼睛[2],由于彻夜不眠,也许还哭泣过(因为眼睫毛是湿的),而变得黯然无光。嘴唇失去了那凶恶的狞笑,露出一副难以名状的悲哀神情。假如是另一个人,看到他如此悲哀,我真要捂住脸了。既然是他,我可就得意了。尽管侮辱倒下的敌人看来不体面,可我不能错过这个刺一枪的机会。他身体虚弱,这是我能尝到冤冤相报的甜头的唯一时机。”
“呸,呸,小姐!”我打断了她。“人家会以为你一辈子没打开过《圣经》呢。如果上帝让你的仇敌遭受折磨,这当然应该使你满足了。你要在上帝的折磨之外,再加上你的折磨,这岂不是既卑劣又狂妄!”
“一般说来,我承认是这样的,埃伦,”她接着说道。“不过,对于希思克利夫,要是不亲自折磨他一下,他遭受什么痛苦能叫我心满意足呢?只要我能引起他的痛苦,而且他也知道是我引起的,那我倒情愿他少吃点苦。哦,我有多少账要跟他算啊。只有在一个条件下,我才可望饶恕他。这就是,我要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每拧痛我一次,我也拧还他一次,让他受受我的罪。既然他先伤害了我,那就叫他先求饶。然后—然后吗,埃伦,我也许可以让你看看我的宽宏大量。不过,我是绝对报不了仇的,因此我也就不能饶恕他。欣德利要点水喝,我递给他一杯,问他怎么样了。
“‘不像我希望的那样严重,’他答道。‘不过,除了胳臂疼痛之外,我浑身上下都很酸痛,好像跟一大帮小鬼打过仗似的!’
“‘是呀,这不奇怪,’我接着说道。‘凯瑟琳生前经常夸口说,她保护你人身不受伤害。她的意思是说,有些人因为怕惹她生气,才不来伤害你。幸亏人不会真的死后复活,不然,昨天夜里她会目睹一场令人作呕的好戏!难道你的胸部和肩膀没有被打伤割破吗?’
“‘我也不知道,’他回答说。‘可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倒下后,他还敢打我吗?’
“‘他踩你,踢你,抓住你往地上撞,’我低声说道。‘他嘴里淌着口水,恨不得用牙齿把你撕碎,因为他只有一半是人—还没有一半呢。’
“厄恩肖先生和我一样,也抬头望望我们共同敌人的那张脸。这家伙正沉浸于悲痛之中,对周围的一切似乎毫无知觉。他站得越久,脸上越显露出他心绪郁结。
“‘哦,只要上帝在我临终的痛苦中给我力量把他掐死,我会高高兴兴地下地狱去,’这急不可耐的人呻吟道,扭动着想站起来,却又绝望地倒回椅子上,确信自己无力相拼了。
“‘不,他害死你们一个人已经足够了,’我高声说道。‘在田庄,人人都知道,要不是因为希思克利夫先生,你妹妹如今还会活得好好的。说到底,与其被他爱,不如被他恨。我一想起我们过去多么快活—凯瑟琳在他来到之前有多么快活—我真要诅咒他来的那天。’
“大概希思克利夫只注意到这话说得有道理,而没注意说话人的情绪。我看见他在留神听,因为他的眼泪像雨点般地落在灰烬里,随着一声声叹息,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直瞪瞪地盯着他,发出了轻蔑的笑声。他那两扇阴沉的地狱之窗朝我闪了一下;不过,这平常很警觉的恶魔,却已变得黯然无光,淹没在泪水之中,我也不怕他了,又贸然发出一声讥笑。
“‘起来,滚开,别让我见到你,’那个悲哀的人说道。
“我猜想他至少说了这话,尽管他说得含糊不清。
“‘请原谅,’我回答道。‘不过我也爱凯瑟琳。她哥哥需要护理,看在凯瑟琳的分上,我来护理他。凯瑟琳已经死了,我看见欣德利就像看见了她。欣德利的那双眼睛,若不是你想挖出来,搞得青一块红一块,倒跟凯瑟琳的一模一样。而且她的—’
“‘起来,可怜的白痴,别等我踹死你!’他叫道,一边做了一个动作,迫使我也跟着动了动。
“‘不过,’我继续说道,一边准备逃跑,‘如果可怜的凯瑟琳当真信任了你,接受了希思克利夫夫人这个荒谬的、可耻的、低贱的头衔,她也会很快落到这步田地!她可不会默默地忍受你的可恶行径,她的厌恶和憎恨一定会发泄出来。’
“我和他之间隔着高背椅的椅背和厄恩肖的身子,因此他没有伸手来抓我,而是从桌上抓起一把餐刀,猛地朝我头上掷来。刀子击中我耳朵下面,打断了我正说着的一句话。不过,我拔出刀子,奔到门口,又讲了一句话。我想,这句话比他的飞刀戳得还深些。
“我看见他的最后一眼,是他猛冲过来,却被房主抱住了,两人绞作一团倒在壁炉边。
“我跑到厨房时,叫约瑟夫快去主人那里。我撞倒了哈雷顿,他就待在门口,把一窝小狗往椅背上吊。我就像逃出炼狱一样欣幸,连蹦带跳,飞也似的顺着陡路冲下去。然后避开弯路,直穿过荒野,滚下堤岸,涉过沼泽。事实上,我是以田庄为灯塔,拼命奔跑。我宁可被打入地狱,永世不见天日,也不想在呼啸山庄哪怕再住一夜。”
伊莎贝拉说完了,喝了一口茶。随后她站起来,叫我给她戴上帽子,围上我给她拿来的大披巾。我再三恳求她再待一个钟头,可她就是不听,只管踏上一张椅子,亲亲埃德加和凯瑟琳的肖像,同样亲了亲我,便带着范妮,下楼去乘马车。范妮重新见到女主人,欣喜若狂地汪汪直叫。伊莎贝拉乘车走了,以后就没有再来过这一带。不过,等事情有了些头绪之后,她和我家主人就建立了正常的通信联系。
我想她后来住在南方,靠近伦敦。她逃走后没有几个月,就在那里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林顿。从一开始,她就报告说,他是个体弱多病、性情暴烈的孩子。
有一天希思克利夫在村子里遇见我,询问我她住在哪里。我不肯告诉他。他说这没关系,只是她必须当心,不要来找她哥哥;假如她要靠希思克利夫来养活,她就不该和埃德加在一起。
虽然我不肯透露,他却从别的仆人那里发现了她的住处,并发觉她还有个孩子。但他没有去扰乱她。我想,他肯如此宽容,伊莎贝拉也许要感谢他的厌弃呢。
他看见我时,经常问起婴儿的情况。一听说他取的名字,便狞笑了一下,说道:
“他们希望我也恨这小东西,是吧?”
“我想他们不希望你知道这孩子的任何事情,”我回答说。
“不过,等我想要的时候,”他说,“我一定会把他要过来。让他们等着瞧吧!”
幸好孩子的母亲没等到那时就死了。那是凯瑟琳死后十三年左右,林顿才十二岁,或许稍大一点。
伊莎贝拉突然到来的第二天,我没有机会跟主人说起。他怕跟人说话,也没心思谈论任何事情。等他总算能听得进我的话时,我看得出来,他听说妹妹已离开她丈夫以后,感到很高兴。他极端憎恶他这位妹夫,像他这样温文和善的人,似乎很难憎恶到这种地步。由于深恶痛绝的缘故,他又变得非常敏感,但凡可能看到或听到希思克利夫的地方,他一概避而不去。悲痛,再加上这种憎恶,使他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隐士。他辞去了地方司法官的职务,连教堂也不去了,不论什么场合,都不肯到村子里去,只在自己的园林和庭院内,过着一种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仅有的一点调节,是独自到荒野去散散步,到他妻子的坟前去看看,而且多半是在晚上,或者一大清早,趁外面没人游荡的时候。
但是,他这个人太善良了,不会长久郁郁不乐的。他可没有祈求凯瑟琳附魂于他。时光的流逝能使人哀而无怨,并且产生一种比众生的欢乐还要甜蜜的忧郁。他怀着炽烈的柔情思念她,缅怀她,一心期望进入那更美满的世界。他毫不怀疑,凯瑟琳已经到了那里。
他也有些尘世间的慰藉和寄托。我说过,有几天,他好像一点也不喜欢亡妻留下的小后代。这种冷漠就像四月里的雪一样,很快便消融了。这小东西还没等到牙牙学语,或蹒跚走路,便主宰了父亲的那颗心。
她取名叫凯瑟琳,可是埃德加从不叫她全名,正如他从不用简名称呼头一个凯瑟琳,这大概因为希思克利夫习惯于那样称呼她。这小东西总是叫凯茜。埃德加觉得,这与她母亲既有区别,也有联系。他之所以这样宠爱她,与其说由于她是他自己的亲骨肉,不如说由于她是凯瑟琳的亲生女儿。
我经常拿他和欣德利·厄恩肖相比较,心里感到茫然不解,说不清他们为什么处境相似,表现却截然相反。他们都是多情的丈夫,都疼自己的孩子,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能不管好歹,都走同一条路。不过,我心里想,欣德利原来显然更有头脑,但令人遗憾的是,却表现得更糟糕,更软弱。他的船触礁时,船长放弃了自己的职守;船员们不是奋力救船,而是张皇失措,乱作一团,致使这不幸的船毫无获救的希望。相反,林顿却表现出真正的勇气,不愧为一个忠贞不渝的人。他相信上帝,上帝也安慰了他。一个怀着希望,一个陷入绝望。他们各自选择了自己的命运,理所当然也该各得其所。
不过,你不想要听我说教吧,洛克伍德先生。所有这些事,你会跟我一样作出判断。至少,你会认为你能作出判断,这也一样。
厄恩肖的死是在预料之中的。他是紧跟在他妹妹后面去世的,这中间相隔不到六个月。我们住在田庄,有关厄恩肖临死前的状况,从没听到过一点点消息。我所了解的情况,都是在去帮助料理丧事时才听说的。肯尼思先生来向我家主人报告了这件事。
“我说,内莉,”有天早上,他骑着马走进院子,说道。他来得太早,不能不使我吃惊,马上产生一种不祥之感。“现在轮到你和我去奔丧了。你想这回是谁跟我们不辞而别啦?”
“谁?”我惊慌地问道。
“唔,猜猜!”他答道,一边下了马,把马缰吊在门边的钩上。“快撩起你的围裙角,保管你用得着。”
“决不会是希思克利夫先生吧?”我大声叫道。
“什么!难道你会为他流泪?”大夫说道。“不,希思克利夫是个健壮的年轻人,他今天气色好得很—我刚才还看见他的。他失去妻子以后,又很快胖起来了。”
“那是谁呢,肯尼思先生?”我着急地又问道。
“欣德利·厄恩肖!你的老朋友欣德利,”他回答说,“也是我那误入歧途的好友,虽说好久以来,我就觉得他太放荡了。瞧,我说过我们要流泪的—不过,振作起来!他死得正合他的个性—喝得酩酊大醉—可怜的家伙!我也很难过。人难免要思念老朋友,尽管他会耍弄人们所能想象的最恶劣的伎俩,并且对我做过不少卑鄙的事情。他好像刚刚二十七岁,正是你的年龄。谁会想到你们是同年生的呢!”
我承认,这个打击比林顿夫人的死引起的震惊还大些。昔日的种种联想萦绕在我心头。我坐在门廊里,就像死了亲人似的哭着,要肯尼思先生另找个仆人引他去见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