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有块地毯,一块上好的地毯,但是图案却让灰尘湮没得模糊不清了。壁炉上方挂着剪纸画,都已掉得支离破碎。一张漂亮的橡木床上,挂着宽大的深红色床帐,布料昂贵,式样时新,但是显然受过漫不经心的对待。原来装饰成波纹状的床帐,给拉脱了环,铁挂杆有一边弯成弧形,使床帐拖在地板上。椅子也都毁坏了,有好几把坏得很厉害。墙上嵌板留下一个个深痕。
我正想下决心走进去,住下来,我那位笨蛋向导却宣布说:
“这是主人的。”
这时候,我的晚饭已经凉了,胃口已经倒了,耐心也已经耗尽了。我一定要他立即给我找个安身之处,提供休息设备。
“到底要什么鬼地方呀,”这个虔诚的老家伙开腔了。“上帝保佑俺们!上帝宽恕俺们!你到底要去哪个鬼地方呀?你这个被宠坏的、讨人嫌的乏货!除了哈雷顿的小屋,你把所有的房间都看过了。这座房子里再也没有能安身的房间啦!”
我气坏了,猛然把托盘和上面的东西摔到了地上,然后就坐在楼梯口,捂着脸哭起来了。
“唷哟!唷哟!”约瑟夫嚷道。“摔得好啊,凯茜小姐!摔得好啊,凯茜小姐!不管咋说,主人可要叫这破罐绊一跤,那俺们就有好听的了,听听事情是咋了结的。你这个没出息的疯婆娘!你发起火来真吓人,居然把上帝的珍贵赏赐丢在脚下,应该罚你从现在一直饿到圣诞节!不过,俺看你神气不了多久。你当希思克利夫会容忍你这样摆大小姐派头吗?俺只巴望他能撞见你发脾气。俺只巴望他能撞见。”
他就这样骂骂咧咧地回到他的房里,把蜡烛也带走了,我给撇在黑暗里。
在那愚蠢的举动之后,我沉思了一阵,觉得只好含羞忍辱,强压怒火,动手收拾一下残局。
转瞬间,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帮手,这就是掐脖鬼。我这时认出,它就是我们的老贼头的儿子。它在田庄度过了幼年时期,后来我父亲把它送给了欣德利先生。我猜想它认出了我—它把鼻子凑到我鼻子上来,算是致意,然后赶忙狼吞虎咽地吃起粥来。这当儿,我在楼梯上一阶一阶地摸索着,收拾起破陶片,用手绢擦掉溅在栏杆上的牛奶。
我们刚忙活完,就听见过道里传来厄恩肖的脚步声。我的帮手连忙夹起尾巴,紧贴着墙壁,我溜到了最近的门口。狗想躲过他,但是没有躲成,我从它仓惶奔下楼和凄惨的长狺中,猜得出来,我比较幸运些。他走过去了,进了卧房,关上了门。
紧接着,约瑟夫带着哈雷顿上来了,送他上床睡觉。这时,我已躲进哈雷顿的屋里,老头一看见我便说:
“俺想,那堂屋这会该装得下你和你的傲气了。里面空空的,你可以独占了,上帝总是个第三者,陪伴这样的坏东西!”
我欣然接受了这个暗示,刚坐到炉边的一张椅子上,便打起瞌睡,睡着了。
我睡得又沉又香,可惜没有睡多久。希思克利夫先生把我叫醒了。他刚进来,以亲切的态度问我在这儿干什么?
我告诉了他我迟迟不睡的原因—他把我们的房间钥匙装在他口袋里。
“我们的”这个字眼,可把他气极了。他赌咒发誓地说,那屋子现在不是我的,将来永远都不是我的,他要—可我不愿重复他的话,也不愿描述他那惯常的行径。他用尽心计,无休止地想要激起我的憎恶!我有时觉得他太不可思议了,以至于抑制住了内心的恐惧。不过,我要告诉你,一只猛虎或一条毒蛇,都无法引起他在我心里引起的那种惊恐。他告诉我凯瑟琳病倒了,责怪是我哥哥逼出来的,扬言说我要替埃德加受罪,直至他能报复他。
我真恨他—我好可怜—我真是个傻瓜!注意,这事不要向田庄上任何人透露一点口风。我每天都在盼望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伊莎贝拉
第十四节
我一读完这封信,就去见主人,告诉他说,他妹妹已经到了山庄,给我寄来一封信,对林顿夫人的病情表示忧伤,殷切地想要见见主人,希望他能尽快让我捎个信,表示宽恕她。
“宽恕!”林顿说道。“我没有什么好宽恕她的,埃伦。你要是愿意,你今天下午可以去呼啸山庄,就说我并不生气,只是为失去她而难过,特别是因为我决不相信她会幸福。不过,我不可能去看她,我们永远分手了。如果她真想为我好,就让她劝劝她嫁给的那个流氓,叫他离开这一带。”
“你不想给她写几句话吗,先生?”我以恳求的口吻问道。
“不,”他回答道。“用不着。我和希思克利夫一家,就像他和我一家一样,要少来往。要断绝来往!”
埃德加先生的冷漠无情使我极为沮丧。我走出田庄以后,一路上都在绞尽脑汁,想着重复他的话时,如何加进一点情感,如何把他拒绝写几句话安慰伊莎贝拉,讲得委婉些。
我敢说,她从早晨起就在守望着我了。我走上花园砌道时,看见她从格子窗里往外张望,便向她点了点头。可她又缩回去了,仿佛怕让人瞧见似的。
我没敲门就进去了。本来亮堂宜人的堂屋,现在却如此阴暗凄凉,真是从来没有见过!我得承认,假如我处在少妇人的位置,我至少也要扫扫壁炉,拿抹布擦擦桌子。不过,她已经沾染上了弥漫在她四周的懒散气息。她的秀丽面庞又苍白又倦怠,头发也没有梳卷过—有的平直地垂下来,有的胡乱地盘在头上。大概从昨天晚上起,她就没有梳妆过。
欣德利不在那里。希思克利夫坐在桌前,翻阅着他小本子里的几张票据。但是,一见我进来,他便站起来了,十分友好地问候我,还请我坐下。
这屋里,只有他显得比较体面些,我觉得他从来没有这样气派过。境况扭转了他们两个的地位,在陌生人看来,他真像个天生有教养的绅士,而他妻子则像个十足的小邋遢婆!
伊莎贝拉急忙走上前来迎接我,伸出一只手来讨她期望的信。
我摇摇头。她不领会这个暗示,见我到餐具柜那里放帽子,便跟了过来,低声催促我,快把带来的东西交给她。
希思克利夫猜出了她那举动的用意,便说道:
“内莉,你一定给伊莎贝拉带来了什么东西,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就把东西交给她吧。你用不着保密,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哦,我没带什么呀,”我想最好马上说实话,便回答道。“我家主人叫我告诉他妹妹,目前不要期望他会写信给她,或来看她。他问你好,夫人,祝你幸福,还原谅你惹他难过。不过,他认为从现在起,他家与你们家应该断绝来往,因为保持来往没有什么好处。”
希思克利夫夫人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她回到了窗口的座位上。她丈夫站在壁炉前,跟我挨得很近,问起了凯瑟琳的情况。
我尽量拣能说的,把凯瑟琳的病情告诉了他,可他偏要盘根究底,从我嘴里套出了与病因有关的大部分实情。
我责怪凯瑟琳自作自受,而她也该受责备。最后,我希望希思克利夫能像林顿那样,以后不论好坏,都不要再去打扰他一家。
“林顿夫人现在正在康复,”我说。“她永远不会像以前那样了,但是她的命给保住了,你要是当真关心她,就不要再见她了。不但如此,你还要彻底离开这一带。为了不使你舍不得,我要告诉你,凯瑟琳·林顿如今跟你的老朋友凯瑟琳·厄恩肖大不相同了,正如那位年轻太太跟我大不相同一样!她的外表大变样了,性格变化更大。那个不得不作她伴侣的人,今后只能凭借对她昔日的追忆,凭借世俗的人道和责任感,来维持他的一片深情了!”
“那倒很有可能,”希思克利夫强作镇定地说道。“你们主人很可能除了世俗的人道和责任感之外,就没有什么可以依仗的了。不过,你认为我会把凯瑟琳交给他的责任和人道吗?你能把我对凯瑟琳的情感与他的相比吗?你离开这座房子之前,我一定要让你答应我,安排我和她见一面—你答应也好,拒绝也好,我一定要见她!你怎么说?”
“我说,希思克利夫先生,”我回答道,“你千万不可—你永远休想通过我和她相见。你和主人再遇上一次,非要凯瑟琳的命不可!”
“有你帮忙,这可以避免,”他接着说道。“如果真要出这种事—如果他要给她的生存再增添一点麻烦—哼,我想,我就有理由采取极端措施啦!我希望你能实话告诉我,要是失去了他,凯瑟琳会不会非常难过。我就是怕她太难过,才克制住自己;你从这里就看出我们两人感情上的差别了—假如他处在我的位置,我又处在他的位置,尽管我对他恨之入骨,我可决不会对他动手。你可能不相信,随你的便!只要凯瑟琳还想和他在一起,我就决不会把他从她身边赶走。凯瑟琳一旦不把他放在心上,我就要剖他的心,喝他的血!但是,不到那时候—你要是不相信,那是你不了解我—不到那时候,我宁可慢慢死去,也不会碰他一根头发!”
“可是,”我插嘴道,“你毫无顾忌地想要彻底毁灭她完全复原的一切希望,在她快要忘掉你的时候,却要硬闯进她的记忆里,使她重新陷入烦恼和痛苦的旋涡里。”
“你以为她快要忘掉我了吗?”他说。“哦,内莉!你明知她没有忘记!你和我一样明白,她每想念林顿一次,就要想念我一千次!在我人生最苦恼的时期,我曾经有过那种念头:去年夏天我回到这一带的时候,这个念头还萦绕在我心头。但是,只有她亲口对我说了,我才会接受这可怕的念头。到那时候,林顿就算不了什么啦,欣德利也算不了什么,我做过的梦也都算不了什么。有两个词可以概括我的未来:死亡和地狱—失去了她,生存将是地狱。
“然而,我曾一时糊涂,以为她把埃德加·林顿的爱看得比我的还重—就凭着他那弱小的身躯,他就是倾注全力爱上八十年,也不抵我爱上一天。凯瑟琳有一颗和我一样深沉的心。假如林顿能够独揽她的全部感情,那岂不是说海水可以装进那马槽里—呸!他在她心里,并不比她的狗或她的马更可爱—他身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像我那样讨人爱,她怎么能去爱他身上没有的东西呢?”
“凯瑟琳和埃德加相亲相爱,不亚于任何一对夫妇!”伊莎贝拉突然振奋起来,嚷道。“谁也没有权利那样说三道四,我不会闷声不响地听着别人糟蹋我哥哥!”
“你哥哥还非常疼爱你,是吧?”希思克利夫讥诮地说道。“他任你在世上漂泊,那个欣然样子真令人吃惊。”
“他不知道我受的什么罪,”她回答道。“这事我没告诉他。”
“那你还是告诉他点什么了—你写信了,是吧?”
“我是写了,说我结婚了—那封信你也看到过。”
“以后没写过吗?”
“没有。”
“我家小姐真可怜,换了环境以后,显得憔悴多了,”我说道。“显然,有人不爱她—我猜得出是谁,但是也许我不该说。”
“我想是她自己不爱自己,”希思克利夫说道。“她堕落成一个邋遢婆娘了!她老早就不想讨我喜欢了—你简直难以相信,就在我们结婚后的第二天,她就哭着要回娘家。不过,她若不是穷讲究的话,倒挺适合住这座房子。我要留神些,别让她在外面乱跑,丢我的脸。”
“唔,先生,”我回道,“我希望你要考虑到,希思克利夫夫人让人照料惯了,侍候惯了,她是像个独生女一样给带大的,人人都要服侍她—你应该让她有个女仆,好给她收拾东西,你应该好好待她—不管你对埃德加先生有什么看法,你都不能怀疑伊莎贝拉的一片钟情,不然她不会放弃老家的优雅舒适生活,老家的亲友,而甘愿和你住在这样一个荒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