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最糟糕的,”她反驳道,“而是最好的!其他动机都是为了满足我一时的怪念,也是为了埃德加,为了满足他的心愿。而这一个却是为了另一个人,他身上包含着我对埃德加和我对我自己的情感。我说不好,不过你和别人当然都懂得,除了你自身以外,还存在,或者说应该存在,另一个你。假如我完全包含在自身之中,那把我创造来还有什么用呢?我在这个世上的最大痛苦,就是希思克利夫的痛苦。我从一开始就注意观察,而且感受到了他的每一个痛苦。我活在世上,最关注的就是他。假如别的一切都毁灭了,而他还存在,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假如别的一切都还存在,而他却给毁灭了,这天地人间就会变成一个陌生世界。我将不像是它的一部分。我对林顿的爱就像林中的叶子。我很清楚,时光会改变它,就像冬天树木要凋零一样。我对希思克利夫的爱好似地下永恒不变的岩石—很少见到给你带来什么快乐,但却又是必不可少的。内莉,我就是希思克利夫—他时时刻刻都在我心中—并不是作为一种欢乐,就像我对自己并非总是一种欢乐一样—而是作为我自身的存在。所以,别再谈论我们的分离了,这是办不到的。再说—”
她顿住了,把脸藏在我裙子的皱褶里。可我使劲一推,把她的脸推开了。对于她的胡话,我再也没有耐心听下去了!
“小姐,如果说我还能听懂一点你的胡言乱语的话,”我说,“那只是让我相信,你全然不知道你结婚时所要承担的责任;要不然,你就是个缺德的、不讲节操的姑娘。别再拿什么秘密来烦我啦。我不答应替你保密。”
“你会保这个密吧?”她焦急地问道。
“不,我不答应,”我重说了一遍。
她还要磨下去,这时约瑟夫走进来,终止了我们的谈话。凯瑟琳把椅子搬到一个角落,照看着哈雷顿,我就去做饭。
饭做好以后,我那位同事和我开始争执:谁去给欣德利先生送饭。我俩争执不下,直至饭菜都快凉了。最后我们才商定,他若是想吃,就等他自己来要,因为他独自待了一阵之后,我们特别怕到他跟前去。
“都这时候了,那个赖东西咋还不回来?他干吗去啦?就会躲懒偷闲!”那老家伙问道,东张西望地找希思克利夫。
“我去喊他,”我回答说,“我看他准在谷仓里。”
我去喊了,可是没人答应。回来后,我对凯瑟琳小声说道,我敢肯定,她说的话大部分让他听见了;还告诉她,就在她抱怨她哥哥欺压他的时候,我看见他溜出了厨房。
她大惊失色地跳起来,把哈雷顿往高背椅上一扔,就跑出去找她的朋友,也无暇考虑她为什么要这么慌张,她的那番话会给他造成什么影响。
她出去了很久,约瑟夫建议我们不要再等了。他老奸巨猾地猜测,他们待在外面不回来,就是想逃避他的长篇祷告。他断定,他们“坏得光会作孽”。那天晚上,他除了餐前常做的一刻钟祷告之外,又为他们增加了一个特别祈祷,本来还想在饭前祷告之后再添一段,不料小女主人忽然冲进来,急火火地命令他快去大路上,不管希思克利夫跑到哪里,也要找到他,叫他马上回来!
“我要跟他谈一谈,非要跟他谈一谈再上楼,”她说。“栅门开着,他待在哪个听不见喊叫的地方,因为我在山坡顶上扯着嗓子大声喊叫,可他就是不应。”
约瑟夫起初不肯去,但是凯瑟琳太较真了,不容他抗拒。最后,他戴上帽子,嘟嘟囔囔地走出去了。
这当儿,凯瑟琳在房内踱来踱去,嚷嚷道:
“不知道他在哪儿—不知道他能在哪儿!我说什么啦,内莉?我都忘啦。我今天下午发脾气惹恼他了吧?哦!告诉我,我说什么话让他伤心啦?我真巴望他回来。我真巴望他能回来!”
“乱嚷嚷什么!”我叫道,虽然我自己也心神不安。“这么点小事就把你吓住啦!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希思克利夫说不定跑到荒野夜游去了,或者气得不想跟我们说话,索性躺在干草棚里。我敢担保他躲在那儿。看我不把他搜出来才怪呢!”
我出去又找了一遍,结果令人失望,约瑟夫找的结果也一样。
“这小子越来越不像话!”他一进门就说。“他大敞着门走了,小姐的马踩倒了两溜庄稼,直冲到牧场上去了!明儿早上主人横竖要大闹一场,他也该闹。他太能容忍这两个没头没脑的废物啦—他太宽容啦!不过,他不会老这样—你们大家都瞧着吧!你们惹他发起疯来,没有你们好果子吃!”
“你找到希思克利夫没有,你这头蠢驴?”凯瑟琳打断了他。“你有没有照我吩咐的去找他?”
“俺倒宁愿去找马,”他答道。“那还有意思些。可是在这样的夜晚,黑灯瞎火的,马和人都不好找啊!再说,希思克利夫这家伙对俺的呼叫反应不灵—没准你去喊他,他倒听得见呢!”
对于夏天来说,那天晚上是很暗。阴云密布,像是要打雷。我说我们最好都坐下,即将降临的大雨一定会把他赶回家,用不着我们再操心。
然而,任你怎么劝说,凯瑟琳也不肯静下来。她总是在栅门和房门之间踱来踱去,焦急得一刻也不得安宁,最后终于在靠近大路的墙边站住不动了。她也不顾我的劝告,不顾那隆隆的雷声,以及四周劈里啪啦落下的大雨点,只管待在那里,不时呼叫一声,随即听一听,接着又放声大哭。她一嚎啕大哭起来,那是哈雷顿或任何孩子都比不过的。
半夜光景,我们还在守候,外面风暴大作,在山庄上空狂啸怒吼。又是狂风,又是惊雷,不知是风还是雷,咔嚓一声,把房角的一棵树劈成两截,一根大树枝掉下来压在房顶上,将东边烟囱敲下来一块,忽拉一下往灶火里灌进一堆砖石和煤灰。
我们还以为一记霹雷落在我们中间了呢,约瑟夫一个转身,扑地跪了下来,祈求上帝不要忘记挪亚族长和罗得族长[15],而且要像以前一样,虽然惩罚罪人,却要饶恕好人。我有一种感觉:这一定也是对我们的报应。在我看来,约拿[16]就是厄恩肖先生,我去扭动他房门的把手,想搞清楚他是否还活着。他回答得倒听得见,但却有气无力,惹得我的同伴比刚才呼叫得更起劲了,以便能在他这样的圣徒和他主人那样的罪人之间,划出一条不容混淆的界限。但是,二十分钟之后,这场暴风雨过去了,我们大家都安然无恙,只有凯茜例外。她因为硬是不肯进来避雨,既不戴帽子,也不披披肩,只管站在外面,任凭雨水直往头发和衣服上浇注,结果给淋得浑身透湿。
她进来了,尽管浑身水淋淋的,却往高背长椅上一躺,把脸转向椅背,用双手掩住了脸。
“瞧你,小姐!”我摸摸她的肩,嚷道。“你不是存心想找死吧?你知道眼下几点了吗?十二点半啦。得啦!睡觉去。不用再等那个傻孩子啦。他是到吉默顿去了,现在就待在那儿了。他猜想,我们不会这么晚了还在等他;至少,他猜想,只有欣德利先生还没睡,他还是宁可别让主人来给他开门吧。”
“不,不,他不在吉默顿!”约瑟夫说道。“他要是没掉进泥塘里才怪呢。这场天祸不是没来由的,俺要叫你当心些,小姐,没准下一个就是你。一切都要感谢上帝!一切都在协力,要施惠于那些从浑浊世界里挑选出来的好人!你们知道《圣经》上是咋说的—”
他引了几段经文,还指明了在哪几章哪几节,好让他们去查阅。
我恳求那倔强的姑娘起来换掉湿衣服,可是白费口舌,便只好由着她去哆嗦,由着约瑟夫去讲道,我抱着小哈雷顿睡觉去了。这小东西睡得还真香,好像他周围的人个个都睡熟了似的。
后来我还听见约瑟夫念了一会经。接着,我听得出他慢腾腾爬楼梯的脚步声,随后我也睡着了。
第二天,我下楼比平常迟了点,借着百叶窗缝射进来的阳光,看见凯瑟琳小姐还坐在壁炉旁。堂屋的门还是半开着,亮光从没有关上的窗子里透进来。欣德利已经出来了,站在厨房炉边,又憔悴又困倦。
“你哪儿不舒服了,凯茜?”我进来时他在说。“你那副灰溜溜的样子,真像一条从水里捞起来的小狗。孩子,你身上怎么这么湿,脸色这么苍白?”
“我淋湿了,”凯茜勉强答道,“还冷,就这么回事。”
“唉,她太不听话啦!”我嚷道,察觉主人还很清醒。“她昨天晚上给大雨浇得透湿,在那儿坐了个通宵,我怎么劝她,她都不肯动一动。”
厄恩肖先生惊讶地瞪着我们。“一个通宵,”他重复了一声。“她为什么不睡,想必不是怕雷吧?几个钟头前就不打雷了。”
我们俩谁也不愿意提起希思克利夫失踪的事,都想能瞒多久就瞒多久。于是我回答说,我不知道她怎么会心血来潮不睡觉。小姐没有做声。
早晨空气又清新又凉爽,我推开格子窗,屋里顿时沁满了从花园里涌来的香气。可是凯瑟琳却悻然冲着我嚷嚷开了。
“埃伦,关上窗。我快冻死了!”她缩着身子向快要熄灭的火炉移近了些,牙齿在得得打颤。
“她病了,”欣德利抓起她的手腕,说道。“我看这是她不肯睡觉的缘故。该死!我不想这儿再有人生病来烦我了。你干吗跑到雨里去呢?”
“跟往常一样,追男孩子呗!”约瑟夫声音嘶哑地说道,趁我们不知如何应对的当儿,又进起谗言来了。“俺要是你的话,主人,俺就不管他们是贵是贱,一塌刮子都把他们关在门外!你哪天一出去,林顿那家伙就要偷偷摸摸地溜进来。还有内莉小姐,这丫头也真能啊!她就坐在厨房里望风,提防你回来。你一打这道门进来,林顿就打那道门溜出去。再说咱们这位千金小姐,她也在勾搭男人哪!半夜十二点以后,还钻在田野里,跟那个吉卜赛下流胚希思克利夫鬼混,这就是她干的好事!他们当俺是瞎子,俺才不瞎呢,一点也不瞎!俺看见小林顿进来,也看见他出去了。俺还看见你,”(冲着我说)“你这个不干好事的臭婆娘!你一听见大路上传来主人的马蹄声,就忽地跳起来,冲到堂屋里去。”
“住嘴,就你耳朵长!”凯瑟琳嚷道。“不许你在我面前放肆!欣德利,埃德加·林顿昨天是碰巧来的,还是我把他打发走了,因为我知道你一向不愿意遇见他。”
“凯茜,你准是在撒谎,”她哥哥答道。“你是个可恨的傻瓜!不过,眼下先别管林顿—告诉我,你昨天夜里和希思克利夫在一起吗?说实话吧。你不用担心我会伤害他。虽然我一直很恨他,但他不久前为我做了一件好事,使我不忍心扭断他的脖子。为了防止这种事,我今天早上就要把他赶走。等他走后,我要奉劝你们都当心点,我只会多给你们点颜色瞧瞧。”
“我昨天夜里根本没看见希思克利夫,”凯瑟琳答道,一边抽抽噎噎地痛哭起来。“你要是真把他赶出去,我就跟他一起走。不过,你也许永远没有机会了—他也许早走了。”说到这里,她突然悲痛欲绝,下面的话就听不清了。
欣德利劈头盖脑地把她臭骂了一顿,命令她马上回房去,要不然,决不会让她白哭这一场!我逼着小姐快听话回房去。我永远不会忘记,等我们到了她房里,她闹得有多凶。我给吓坏了—我以为她疯了,就央求约瑟夫快跑去请大夫。
其实,这是她神志开始错乱的症候。肯尼思先生一看见她,就说她病情危险。她在发烧。
他给她放了血,吩咐我只给她吃乳清和稀粥,还要小心别让她跳楼或跳窗。然后他就走了,因为他在教区里事情也够多的,再说这村舍与村舍之间,通常都相距两三英里。
虽然我不能说是一个体贴的看护,可约瑟夫和主人也不比我强;虽然我们的病人是天下病人中最烦人、最任性的,但她还是挺过来了。
诚然,林顿老太太来探望过几次,把事情都料理了一番,还对我们大家又是责骂,又是支使。待到凯瑟琳快复原的时候,她一定要把她接到画眉田庄。真是谢天谢地,我们可以解脱了。但是,这位可怜的太太真该后悔发这善心:她和丈夫都染上了热病,几天之内便相继去世了。
我们的小姐回到了我们身边,比以前更没有规矩,更容易冲动,也更盛气凌人。自从那雷雨夜之后,希思克利夫就毫无音讯了。一天,她惹得我气极了,我不幸把他失踪的责任加在她头上(她自己也明白,这事确实怪她)。从那以后,她有好几个月不答理我,跟我仅仅保持着主仆关系。约瑟夫也遭到了冷眼。不过,他心里有话还是要说,照样教训她,好像她是个小丫头似的。凯瑟琳把自己视为大人,我们的女主人,认为她刚害过一场病,大家都应该体贴她。况且大夫还说过,她受不了别人和她过不去,一切只得顺着她的性子。在她眼里,谁要是胆敢公然跟她作对,那简直是谋杀她。
她总是避开厄恩肖先生及其同伴。她这位哥哥听了肯尼思的告诫,加上常见她一发怒就有犯病的危险,便只好对她百依百顺,尽量避免惹起她的火性子。他对她的胡思乱想,也是一味迁就,这倒不是出于疼爱,而是出于自尊。他一心巴望妹妹能光耀门第,嫁到林顿家,因此,只要她不烦扰他,她可以把我们当奴隶一样践踏,他才不管呢!
埃德加·林顿就像他以前和以后的许多恋人一样,完全给迷住了。他父亲去世三年之后,他领着凯瑟琳上吉默顿教堂那天,他相信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