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内莉显得特别衰弱,神经也特别脆弱。大夫不安地注视着她。但是她非常想说话。她说了很长时间,一直说到天黑,说的都是她过去在国外的生活;我们没有打断她的话。她在国外同妈妈和亨里希游览了许多地方,昔日的回忆鲜明如画地出现在她的脑海。她激动地谈到湛蓝的天空,她看到和路过的白雪皑皑、遍地冰雪的高山和山间瀑布;然后她又谈到意大利的湖泊和谿谷,谈到鲜花和树木,谈到乡村的居民,谈到他们的服饰,谈到他们晒得黑黑的脸和乌黑的眼睛;她还谈到他们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然后她又谈到一座座大城市和一座座宫殿,谈到一座带圆顶的高高的教堂,圆顶上装饰着各种灯彩,霎时间整个圆顶灯火通明,好看极了;然后她又谈到一座炎热的南方城市,碧空如洗,碧波荡漾……内莉从来没有给我们这么详细地说过她自己的回忆。我们都全神贯注地听着她讲。迄今为止,我们大家知道的只是她的另外一些回忆——在一座阴霾蔽日的阴森森的城市里,到处是一片使人感到压抑和头昏脑胀的气氛,到处是被污染的空气,珍贵的宫殿总是斑斑驳驳,脏兮兮的;阳光暗淡,了无生气,这里的人也都坏,而且都是些疯子,她和妈妈受够了这些人的罪。于是我眼前浮现出:过去,她俩住在一个肮脏的地下室里,在一个潮湿而又阴暗的夜晚,两人互相偎依着,躺在她们贫寒的床铺上,回忆着过去,回忆着已故的亨里希和他国的奇异景色……我也浮想联翩地想到内莉,这时她已没有了妈妈,只能独自回忆这一切,而布勃诺娃却想用殴打和残酷的兽行压服她,迫使她去干见不得人的事……
但是内莉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只能把她送回房间。老爷子很害怕,也很懊恼,悔不该让她说这么多话的。她好像老毛病犯了,仿佛不省人事似的。她这种旧病复发已闹过好几回了。这次发作完以后,内莉坚决要求见我。她有话要跟我一个人说。她再三央求,以致这次大夫也主张应当满足她的愿望,于是大家都走出了房间。
“是这么回事,万尼亚,”就剩下我们两人的时候,内莉说,“我知道,他们以为我会跟他们一起走;但是我是不会走的,因为我不能走,我准备暂时留在你身边,因此,我要把这事告诉你。”
我开始劝她;我说,在伊赫梅涅夫家,大家都很喜欢她,把她当做自己的亲生女儿。而且大家会非常舍不得她的。再说,住我那儿,她会觉得很不方便的,虽说我非常爱她,但是没办法,只好分手。
“不,不成!”内莉固执地答道,“因为最近我常常梦见妈妈,而且她让我别跟她们走,要留在这里;她说我撇下外公一个人,罪孽就大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还一个劲地哭。我要留在这儿侍候外公,万尼亚。”
“但是你外公不是已经死了吗,内莉。”我诧异地听完了她的话,说道。
她想了想,定睛看了看我。
“万尼亚,你再告诉我一遍外公是怎么死的,”她说,“全都告诉我,什么事也不要漏掉。”
我对她的这一要求感到很诧异,不过我还是详详细细地向她重述了一遍。我疑心她在说胡话,起码,旧病复发后,她的脑袋还没完全清醒。
她注意地听完了我的叙述,我记得,在我讲的时候,她那黑眼睛闪耀着痛苦的、激动的光芒,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屋里已经黑了。
“不,万尼亚,他没有死!”她把我的话都听完了,又想了想,然后坚决地说道。“妈妈最近常常向我说到外公,可是我昨天对她说‘外公不是死了吗’的时候,她很伤心,哭了,她告诉我外公没有死,是人家故意说他死了的,他现在在要饭,‘就像咱俩过去常常要饭一样,’妈妈说,‘他常常在老地方要饭,就是咱俩头一次遇到他,我趴在他脚下,阿佐尔卡认出了我的那地方……’”
“内莉,这是梦呀,是病人在做梦,因为你现在有病呀。”我对她说。
“我自己也老想,这不过是梦,”内莉说,“因此我没对任何人说。我想把这一切就告诉你一个人。但是今天,你没来,我就睡着了,我居然梦见了外公。他坐在他家里等我,他的样子是那么可怕,那么瘦,他说他已经有两天什么东西也没有吃了,阿佐尔卡也什么都没有吃,他很生我的气,责备我。他还对我说,他一点鼻烟也没有了,而没有鼻烟他是活不下去的。万尼亚,这倒是真的,他这话过去就对我说过一次,也就是妈妈死了,我去看他的时候。当时他病得很重,几乎不省人事。因此我今天一听到他说这话,我就想,我要去讨钱,站在桥头,讨到钱后就去给他买面包,买煮熟的土豆和鼻烟。仿佛我就站在那里向人讨钱似的,我看到外公在附近走来走去,他迟疑了一下,便向我走过来,看了看,把我讨到的钱统统拿走了。他说,这是买面包的,现在再去要点买烟的钱。我讨到了钱,他就过来把钱抢走了。我对他说,他不向我拿我也会把钱统统给他的,决不给自己藏一文钱。他说:‘不,你会偷我的东西的;连布勃诺娃也跟我说过你是小偷,因此我再不让你上我那儿去了,决不。还有一个五戈比的钢皍儿你藏哪儿啦?’因为他不相信我,我哭了,可是他根本不理我,还是一个劲地嚷嚷:‘你偷了一个五戈比的钢皍儿!’说罢就开始打我,就在那儿桥头,打得可疼了。我就大哭……万尼亚,因此现在我想,他一定还活着,一个人在什么地方走来走去,在等我上他那儿去哩……”我又开始劝她,劝她不要相信莫须有的事,末了她好像给我说服了。她回答说,她现在就怕睡着,因为一睡着就会梦见外公。末了,她紧紧地拥抱了我……
“不过,我还是不能离开你,万尼亚!”她用她的小脸蛋贴着我的脸,说道,“就算外公不在了,我也不能跟你分开。”
全家上下都给内莉的这次旧病复发吓坏了。我把她的种种梦幻告诉了大夫,并斩钉截铁地问他,他到底对她的病怎么看。
“暂时还无可奉告,”他一边考虑一边答道,“眼下我还在猜测、思考和观察,但是……一切都不能肯定。总的说,要康复是不可能的。她一定会死。这话我没有告诉他们,因为您硬要我说,我就说了,但是我很后悔,我建议明天进行一次会诊。会诊以后这病会有转机也说不定。但是,我很可怜这小姑娘,就像可怜我的女儿一样……多可爱,多可爱的小姑娘啊!瞧她的脑子多活跃呀!”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尤其着急。
“万尼亚,我想到这么一个主意,”他说,“她非常喜欢花。你猜怎么着?等她明天一醒过来,咱们就用鲜花来迎接她,就像她今天说的她和那个亨里希把房间布置起来欢迎她妈妈一样……瞧她说这话的时候多激动呀……”
“就因为太激动嘛,”我回答,“激动现在对她有害……”
“不错,但是愉快的激动是另一回事!要相信,亲爱的,要相信我的经验,愉快的激动是不要紧的;愉快的激动甚至能包治百病,有利于健康……”
一句话,老爷子想出来的这主意把他自己完全迷住了,他一想到这主意就得意非凡。要不同意他的想法是不可能的。我问了大夫的意见,但是大夫还没来得及考虑好,老爷子已经一把抓起自己的帽子,跑出去办这事去了。
“告诉你吧,”他临走时对我说,“离这儿不远有个花洞子;这花洞子很阔气。花匠们出售鲜花,可以上那买,而且非常便宜!……甚至便宜得让人吃惊!你可以把这事跟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打个招呼,要不她会马上生气的,怪我乱花钱……嗯,就这么回事,朋友:你现在上哪?你不是完稿了吗,干吗还要急着回家?就住我们这儿吧,在楼上,在那间亮堂堂的小房间里:记得吗,跟从前一样。你的床垫和床——一切都保持原样,没动过。你会像法国国王一样睡得又甜又香的。怎么样?别走啦。明天早点儿醒,等花一拿来,咱俩就在八点前把整个房间布置好。娜塔莎会来帮忙的:要知道,她的审美力比咱俩都强……嗯,你同意吗?愿意在这里住一宿吗?”
终于决定了,我留在这里过夜。老爷子把买花的事办妥了。大夫和马斯洛博耶夫也告辞走了。伊赫梅涅夫家睡得早,十一点就睡了。临走时,马斯洛博耶夫若有所思,他有话要跟我说,但是决定推迟到下一回再说。我向两位老人道别后就上楼到我从前住过的那间亮堂堂的小房间里去了,使我惊奇的是我又在那里看见了他。他正坐在小桌旁翻阅一本书,在等我。
“半道上又回来了,万尼亚,我想,还不如现在说好。坐。你知道吗,这事真浑,真让人恼火……”
“到底是什么事?”
“你那公爵真是个卑鄙小人,还在两星期前就把我气得够呛;气得我到现在还一肚子气。”
“怎么,怎么回事?难道你跟公爵还有来往?”
“哼,瞧你现在说的:‘怎么,怎么回事?’倒像上帝知道是怎么回事似的。你呀,万尼亚老弟,你就跟我那亚历山德拉·谢苗诺芙娜一样,总之,跟那些讨厌的娘们没两样……我最讨厌娘们了!……一听见乌鸦叫——立刻就‘怎么,怎么回事?’”
“你别生气嘛。”
“我压根儿没生气,万事应当看得平平常常,不要夸大……真是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好像还在生我的气。我没跟他打岔。
“我说伙计,”他又开口道,“我发现了一条线索……就是说,其实根本没发现,也没有任何线索,仅仅是我觉得这样罢了……就是说,我根据某些想法推断出,内莉……也许是……总之一句话,也许是公爵的合法的女儿。”
“你说什么!”
“啊呀,马上又吼起来了:‘你说什么!’跟这些人就没法说话!”他使劲挥了挥手,叫道。“我难道跟你说什么肯定的东西了吗,你这个不动脑筋的人?我跟你说她是已经证实了的公爵的合法的女儿了吗?我有没有说过这话?……”
“我说老同学,”我非常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看在上帝分上,你先别嚷嚷,还是丁是丁卯是卯地说说清楚。上帝作证,我会明白你的意思的。你要明白,这事有多重要,后果有多严重……”
“后果的确很严重,但是这后果从何而来呢?证据在哪儿?事情不应当这么办嘛,我现在是秘密告诉你的。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话呢——以后再作解释。就是说,这样做总有这样做的道理。你老老实实听着,别言语,要知道,这一切都是秘密……
“要知道,是这么回事。还在冬天,还在史密斯没死以前,那时,公爵刚从华沙回来,他就开始调查这事了。就是说,开始调查这事要早得多,早在去年就开始了。但是当时他只追查一件事,而现在则追查起了另一件事。主要是他断了线。他在巴黎同史密斯那妞分手,抛弃她以后,已经过去了十三年,但是在这十三年中他始终不渝地在监视她的行踪,他知道她曾和亨里希同居,今天内莉也谈到了他,他也知道她有一个孩子,叫内莉,他也知道她本人有病;总之,他什么都知道,可是忽然线断了。这似乎发生在亨里希死后不久,史密斯那妞准备回彼得堡的时候。在彼得堡,不用说,不管她回到俄罗斯后如何隐姓埋名,他也能找到她;问题在于他在国外雇的那帮侦探用假证据欺骗了他:他们硬要他相信她住在德国南部一个偏僻的小镇里;这帮侦探由于工作马虎也上了当:他们把一个女人当成了另一个女人。这情况继续了一年或者一年多一点。过了一年后,公爵开始怀疑了:根据某些事实判断,他过去就觉得这女人不是她。现在的问题是:史密斯的真女儿上哪儿了呢?他忽然想到(不过随便一想,并无真凭实据):她会不会就在彼得堡呢?他派人在国外调查的同时,便有意在这里另行调查,但是他显然不愿意经由太官方的途径,于是便认识了我。有人把我推荐给他:说我如何如何,承揽一应业务,是个业余侦探,——等等,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