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一分钟后,我们仨都像疯子似的大笑起来。
“你们听我说,听我说嘛,”阿廖沙用清亮的嗓子压倒了我们大家的笑,“他们以为这都跟从前一样……我到这里来无非说些鸡毛蒜皮的事……告诉你们吧,我有件非常有趣的事。你们倒是有个完没有!”
他非常想把他想说的话说出来。从他的样子看,他似乎有重要新闻。但是,因为他手里握有这样的新闻难免表现出一种天真烂漫的自豪,因而神气活现地作了一番开场白——这副神态立刻使娜塔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她笑,我也不由得跟着她笑。于是他越是生我们的气,我们就越是笑得厉害。阿廖沙那副懊恼的神态,紧接着又发展成为孩子般的绝望——他那副尊容终于把我们逗得活像果戈理笔下的海军准尉,只要向他伸出一个手指头,他就会立刻笑得前仰后合[1]。玛夫拉也从厨房里走出来,站在房门口,气呼呼地看着我们俩,十分恼火,这五天来她一直美滋滋地等着娜塔莎狠狠地阿廖沙一通,不料现在适得其反,大家还挺快活。
最后娜塔莎看到我们笑得使阿廖沙不高兴了,才停止了笑。
“你想说什么呢?”她问。
“要不要把茶炊端上来?”玛夫拉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阿廖沙的话,问道。
“走吧,玛夫拉,你走吧。”他答道,向她连连挥手,急着撵她走。“我要把过去、现在和将来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都说给你们听,因为这一切我全知道。我的朋友们,我看得出来,你们想知道这五天我都在哪里了——我想告诉你们的就是这事;可你们硬不让我说。听着,第一,这段时间,我一直在骗你,娜塔莎,整个这段时间,我老早老早就在骗你了,这才是最主要的。”
“骗我?”
“对,骗你,已经骗了整整一个月啦;父亲回来以前就开始啦;现在已经到了彻底交代的时候了。一个月前,当时父亲还没回来,我突然收到他寄来的一封很厚很厚的信,这事我一直瞒着你们俩。他在信里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请注意,他信上的口气是那么严肃,简直把我吓了一跳),给我说亲的事已经定下来了,我的未婚妻简直十全十美;不用说,我配不上她,但是我仍旧必须娶她为妻。为了让我在思想上作好准备,我必须把脑子里所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打消,等等,等等——嗯,不说你们也知道,他说的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指什么。就是这封信,我给藏了起来,没给你们看……”
“根本没藏起来!”娜塔莎打断道,“听他瞎吹!其实一五一十地立刻全告诉我们了。我还记得,你突然变得非常听话,非常亲热。跟我寸步不离,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情似的,接着便把这封信的内容断断续续地都说给我们听了。”
“不可能,主要的东西肯定没说给你们听。说不定是你们俩自己猜到了什么,那就是你们的事了,反正我没说。我瞒着你们,心里十分痛苦。”
“阿廖沙,我记得,当时你时不时地跟我商量,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不用说,是零敲碎打地说的,作为一种假设。”我望着娜塔莎,补充道。
“全说出来了!劳你驾,你就别吹啦!”她接口道,“唉呀,你有什么事瞒得了别人呢?哼,你要骗人呀,差远了!连玛夫拉也全知道啦。你知道是吧,玛夫拉?”
“哼,怎么不知道!”玛夫拉向我们探进头来,回答道,“头三天就把一切全说出来了。你要耍花招呀,还不是那料!”
“唉,跟你们说话真让人窝火。你这样做无非是存心气我,娜塔莎!玛夫拉,你也弄错了。我记得,我当时像个疯子;记得吗,玛夫拉?”
“怎么不记得。你现在也像个疯子。”
“不,不,我不是说这个。你记得吗!当时我们没有钱,你把我的银烟盒拿去当了;而主要是,我要警告你,玛夫拉,你对我太放肆了。这都是娜塔莎把你惯的。嗯,就算我当时断断续续地全告诉了你们吧(这事我现在想起来了)。但是这封信的口气,口气,你们都不知道,而信中最要紧的可是口气呀。我现在要说的就是这事。”
“嗯,到底是什么口气呢?”娜塔莎问。
“我说娜塔莎,你问这话就像开玩笑似的。别开玩笑啦。我敢向你保证,这非常重要。我一听这口气心都凉了。父亲从来没有这么跟我说过话。就是说,宁可里斯本房倒屋塌[2],也不能不按他的意思办。他用的就是这口气!”
“你倒是说呀:你干吗要瞒着我呢?”
“啊呀,我的上帝!为的是不把你吓坏呀。我想把一切亲自弄妥了以后再告诉你。嗯,是这样的,收到这封信后,父亲一回来,我的苦难便接踵而至。我作好了准备,我要坚定、明确、严肃地回答他,但不知怎的总没碰到机会。而他呢,连问也不问;真狡猾!相反,却摆出一副好像事情都已经解决了的样子,好像我俩之间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争执和误会了。听见没有,甚至不可能;他竟这么自信!对我则变得十分亲热和和蔼可亲,我简直纳闷。伊万·彼得罗维奇,您不知道他这人有多聪明!他什么书都读过,什么事都知道;您只要跟他见过一面,他就能如数家珍似的知道您的一切想法。大概正因为这个缘故,人家才管他叫伪君子,娜塔莎不喜欢我夸他。你别生气,娜塔莎。嗯,是这样的……说顺了口!他起先不给我钱,可现在给了,就昨天。娜塔莎!我的天使!现在咱俩的穷日子熬到头了!嗯,你瞧!这半年来他为了惩罚我,克扣我的钱,昨天都补齐了;你们瞧有多少啊;我还没数哩。玛夫拉,你瞧呀,有多少钱呀!现在咱们就不必再去当汤匙和领扣[3]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沓钞票,约有一千五百银卢布,放到桌上。玛夫拉高兴地看了看这沓钱,夸了阿廖沙几句。娜塔莎一个劲地催他快说。
“嗯,是这样——我想,怎么办呢?”阿廖沙继续道,“怎么能跟他对着干呢?也就是说,我可以向你们二位起誓,如果他对我很凶,而不是这样好说话,我就会不顾一切。我就会直截了当地对他说,我不愿意,我已经长大了,是大人了,可现在——都说定了。请相信我,我会坚持自己的主张的。可现在——我对他说什么呢?不过,你们也别怪我。我看得出来,你好像不满意,娜塔莎。你俩干吗面面相觑?大概,你们在想:瞧这家伙,说话就落进了人家的圈套,一点坚定性都没有。我很坚定,而且比你们想的还坚定!至于证据,证据就是,尽管我目前处境尴尬,但是我马上对自己说: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必须把一切,把一切都告诉父亲,于是我就说了,全说出来了,他也把我的话仔仔细细地听完了。”
“告诉他什么呢,你究竟告诉了他什么呢?”娜塔莎担心地问。
“我告诉他,我不要任何别的未婚妻,因为我有了——这人就是你。就是说直到现在我还没把这话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但是我已经让他心理上有了这个准备,我明天准说;我已经拿定了主意。我先对他说,跟金钱结婚是可耻的,也是不光彩的,我们自以为是贵族,简直蠢透了(我跟他完全开诚布公,就像弟弟对哥哥说话一样)。然后我立刻向他说明,我是第三等级,第三等级才是关键[4];我还要说我感到自豪的是我跟大家一样,我不愿意跟任何人有什么两样……我说得很热烈,很动听。我自己对自己都感到敬佩。最后,我还向他证明,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直截了当地说:我们算什么公爵?不过是托祖上的福罢了;实际上,我们身上哪有公爵的样子?首先,并不特别发财,而有钱最要紧。眼下,身居要津、首屈一指的公爵是罗斯柴尔德[5]。第二,在真正的上流社会里,我们早已默默无闻,最后一个稍有名望的人是伯父谢苗·瓦尔科夫斯基,连他也只是在莫斯科有点小名气,而那也只是因为他把变卖最后三百名农奴的钱都花光了。要不是父亲自己挣下了一笔钱,那他的子子孙孙说不定就只好自己种地了。现在就有不少这样号称公爵的公爵。因此我们没什么可以妄自尊大的。一句话,我把心里要说的话都说了——统统说出来了,既热烈又坦诚,甚至还添油加醋地说了一大堆。他甚至没提出反驳,只是责备我没去拜望纳因斯基伯爵家,后来又说应当去奉承一下我的教母K公爵夫人,如果K公爵夫人欢迎我,对我好,我就会万事亨通,前程有望,他说呀说呀,说个没完!这些话无非是暗示,娜塔莎,自从我跟你好了以后,就把他们大家给抛弃了;可见,这都是受你的影响。但是话又说回来,直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直接谈到过你,甚至分明避开你。我俩都在耍滑头,都在等候时机,把对方抓住,你尽管放心,我们自会有拍手相庆的一天。”
“那太好了;结果怎样呢,他是怎么决定的呢?这才是最要紧的。你废话真多,阿廖沙……”
“只有上帝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闹不清他是怎么决定的;我压根儿没说废话,我说的是正经事:他甚至什么也没决定,只是对我的高谈阔论付之一笑,但是他笑得蹊跷,仿佛在可怜我似的。我心里明白,这带有侮辱性,但是我不以为耻。他说,我完全同意的你的看法,不过咱们还是先去看看纳因斯基伯爵吧,不过要注意,在那儿,千万别说这一类话。我是了解你的,可是他们不了解你。看来,连对他本人,他们的接待也并不十分热情;不知道因为什么在生他的气。一般说,在上流社会,大家好像不大喜欢父亲!伯爵起先对我架子十足。十分傲慢,甚至我是在他家长大的,也好像全忘了,想了老半天才想起来。真的!他对我的忘恩负义很生气,其实我一点也没忘恩负义;在他家里无聊透了——因此我才没去。他对父亲的态度也是爱理不理地冷淡极了;而且冷淡到我甚至不明白,他怎么还总要上他那儿去。这一切都使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可怜的父亲必须在他面前卑躬屈膝;我明白,他这样做全为了我,可是我什么也不要。我本来想把我所有的感慨以后都告诉父亲,可是硬压下去了。何苦呢!我反正改变不了他的信念,只会使他恼火;我不去添乱,他心里就够烦的了。于是,我想我不如以计取胜,而且这计要超过他们大家,使伯爵尊重我,对我刮目相看——结果怎样呢?我立即如愿以偿,就在某一天的一天之中全部改观了!现在,纳因斯基伯爵都不知道请我上座究竟让我坐哪好了。这都是我做的,我一个人,由我开动脑筋,略施小计,因此连父亲也摊开了两手,表示不可思议!……”
“我说阿廖沙,你还是说正经事吧!”娜塔莎不耐烦地叫道,“我还以为你要讲咱俩的事呢,可是你讲来讲去只想讲你在纳因斯基伯爵家怎样大出风头的事。我对你那位伯爵毫无兴趣!”
“毫无兴趣!你听见了吗,伊万·彼得罗维奇,她说毫无兴趣!最关键的事正好在这里。一会儿你自己会明白的;到后来,一切就不言自明了。不过,你们让我说下去嘛……而最后(为什么不开诚布公地说出来呢!),是这样的,娜塔莎,还有您,伊万·彼得罗维奇,我有时候也许的确太不懂事了;嗯,是的,甚至可以说(要知道,这情况也是常有的),简直很蠢。不过这一回,我向你们保证,我却计上心来,做了不少大家意想不到的事……嗯……而且,最后,甚至表现得很聪明;所以我想,你们看见我并不总是那么……笨,一定很高兴。”
“啊呀,你得了吧,阿廖沙!亲爱的!……”
娜塔莎最受不了人家说阿廖沙笨。有好多次,她绷起了脸,生我的气,虽然没有明说,原因是我太不客气地向阿廖沙证明他干了什么什么蠢事;这是她的一块心病。她受不了别人贬低阿廖沙,尤其是因为她在内心深处也意识到他傻。但是她从来没有向他说过她的这一看法,怕因此而损害他的自尊心。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感觉不知怎的特别敏锐,总能猜到她心中秘密的感情。娜塔莎看到这点后很伤心,便立刻对他说好话,跟他亲亲热热。现在,他这话之所以会在她心中引起痛感,其原因也就在此。
“得了吧,阿廖沙,你不过是不爱动脑筋罢了,你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她又加了一句,“你干吗要贬低自己呢?”
“嗯,好吧;那就让我把话说完吧。在拜会过伯爵以后,父亲甚至对我大为恼火。我想,且慢!当时,我们正坐车去拜访公爵夫人;我早就听说,她有点老糊涂了,再说耳朵也背,而且非常爱小狗。她养了一大群狗,喜欢得要命。尽管如此,她对上流社会仍有很大影响,甚至连不可一世[6]的纳因斯基伯爵,也得登门向她请安②。因此一路上我就拟订了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你们知道我拟订这计划根据什么?我根据的是所有的狗都喜欢我,真的!这点我早发现了。可能是我身上有一种吸引力,也可能因为我自己也非常喜欢各种各样的动物,到底怎样,我就不得而知了,反正狗都喜欢我,就这么回事儿!顺便谈谈吸引力,我还没跟你说呢,娜塔莎,前几天我们去招魂了,我去拜会了一名招魂大师;简直太有意思了,伊万·彼得罗维奇,我甚至大吃一惊。我把恺撒[7]的魂给招来了。”
“啊呀,我的上帝!你把恺撒找来干吗呀?”娜塔莎大笑不止地嚷嚷道,“真是无奇不有!”
“为什么……倒好像我是什么……为什么我没权利把恺撒的魂给招了来?又少不了他半根毫毛!还笑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