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住的楼下有一个花台,这个花台砌得很大,大得我足以将它当成一个花园。春天之夜,就是二月末的一个夜晚,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我偶然看见玉兰在花园中开放着。这株玉兰是惟一的一株,它平时夹杂在一片草木中,如果不是它今晚上开出这种令我注目的花朵,我根本不知道那花园里还有一株玉兰。
我走到这株与众不同的植物下。它光彩夺目,在春天夜晚的花园里,它是最亮的一株。我数了数,它一共有十五朵花,已经开放了八朵;有三朵开了一半;还有三朵含苞待放;有一朵已经给人掐去,只留下一截空枝,像被剁断的手指头。开了的那八朵玉兰均匀地围绕着,高低错落,拱托着一个盈满香气的空处。像是几个高僧在那儿坐禅。月光从东边老屋的瓦楞上凉凉地洒下来,在某几种物体上反射出清光,刚好使玉兰通体透明,光辉熠熠,似乎是它自身发出的光。
我只注意了玉兰,其他的我就看不见了。隐没在黑暗中,大约还有一棵梨树,一棵桃树,一丛玫瑰和满地的丁香。它们或者已过了季节或者还不到季节,现在是玉兰独自的季节。一匹白猫,蹲在玉兰的根部。它吓了我一跳,在我走到玉兰近旁之后三四分钟,它才吓着跳开窜去,这匹白猫相当高贵,绿宝石眼睛,我估计值两千多块钱。春天的夜、玉兰、白猫,我看见的就是这三样。主要还是玉兰,过去有的诗人总喜欢把玉兰说成像一个叫玉兰的女人,我一点也看不出来,一个叫玉兰的女人,在这样一个春天之夜,肯定是假的。
我这时的心情就是看着一株好看的植物这种心情。我一点心事也没有,我一般十一点左右睡觉,那时我洗完脚,出门来倒水,偶然就看见了玉兰。也许它就是那时候开起来的。如果我这时候刚好心情恶劣,难免就会看见一株“郁郁寡欢”的玉兰。我没有这种心境,我那时也并不是心情好的时候,所以也没有心血来潮,借玉兰的盛开来感悟生命的美。我看了大约五六分钟,就不想看了,再看下去,眼睛就累了,那时候月色朦胧,光线不好。
据说我住的这个院子,是从前某个军阀为一个小妇人盖的。两幢法国式的小洋楼,中间一个大花台。那个小女人美丽非凡,两只眼睛全是“秋波”。她大约一生都在盼望一个春天之夜,一株盛开的玉兰,一匹白猫。不知道她从前是否见着今晚上这景致。这个本来是设计了只为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幽居的庭院,现在住着些毫不相干的人。我们的居住与这院子的审美氛围很不相称,我从来不“倚栏”,也不“凭高”,更不“独立花前”。我们把长长的水门汀的走栏隔成了一间间厨房,把临街的阳台用铁条封死以防歹徒,我们计划着下半年就把这个长着玉兰的花台毁掉,盖十二套每套三室一厅的房子。
我看罢玉兰,就上楼睡觉去了。临睡之前,我翻了翻《简明生物学辞典》,在268页上有玉兰一条:玉兰(此括号内为拉丁字母,不懂,故不录),木兰科。落叶小乔木。叶倒卵状,长椭圆形。冬芽密被灰绿色或灰绿黄色长绒毛。早春先开花,花大、芬香、纯白色;单生于枝顶。果实为聚合的骨突,呈球果状。花可提制浸膏,花瓣可食用。看到最后,我有些迷惑,以为看的是一份菜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