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煤机厂所在的地方,还是一片乱坟冈子。后来盖了厂房,西边的那几个坟包却留了下来。锻工房的人去上夜班,常见那坟头飘出绿光,却也不怎么害怕。
到了七十年代,到处传说外国人要来打我们中国,放原子弹。厂里领导,就下令把那几个坟包挖掉,在那里挖一个防空洞。坑壕挖好以后,两旁砌了钢筋水泥,坚固牢实。只是工程就此结束,水泥壕上,始终不曾盖板,像是一个弓形的游泳池。
夏天的几场雨水过后,那防空壕里就积满了水,竟是一个真的游泳池了。马上就有光屁股的小孩,把那里当成乐园。又过半年,来了一部抽水机,把水抽干,以为要盖板了,却仍是不盖。春天几场雨水,那地方就又成了游泳池。
过了几年,那水泥壁上已爬满青苔,锻工房的工人在池里养的鱼,也长得有巴掌那么大。水葫芦也一片一片地漂着,到夏天,就开紫色的小花。每天黄昏,都有人在那里钓鱼,游泳。也有双双坐在一起的,谈恋爱。加工车间一位师傅的小儿子,在那里面洗澡,一个猛子扎下去,扎到一根钢筋上,淹死了。白生生的小尸体,用一床草席盖着,见着的人,心里都难过。
我才进厂的时候,学的是电焊工,第一个教我的师傅,是一个女工,我已记不得她的姓氏。我进车间的第一天,见到电焊的光,很好奇,竞蹲近去看。她赶紧熄了电焊,拿下面罩,说:“看不得,眼睛要瞎的!”她又说:“你是学工吧,来我教教你。”她就去工具箱里拿来一个新面罩,递给我,我当工人学技术,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她和我不是一个小组,此后就再也没有在一起干过活。我正式的师傅,是一个四川人。
她是上海人。她的丈夫也是上海人。他们有一个小孩,常常在车间里,看工人们干活。
车间里的人很少注意她,她似乎从来不说话,她提着一只桶来上班,下班时,又到开水房,提着一桶热水回家去,天天如此。她干活时坐在一只小木凳上,整个脸埋在电焊面罩里,整整一个上午。头也不抬。冬天,她偶尔也出去烤烤太阳,她背着手,看着地,远远地离着那一群聊天的工人。
她见到我,总是笑笑,见了别的人,也是笑笑。
她得了脑癌,头上长出一个大包,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她,提起她来,口气像是说到什么可怕的怪物。
在一个夜里,好像是冬天吧,我记得,她痛得受不住了,就悄悄地出了家跳进了厂西边的防空洞。
从此那个防空洞,就很少有人去。那水上蚊蝇成群,漂着一摊黑油。
又过了两年,厂里填掉了防空洞,在上面盖起压风机房,她的丈夫,就是在压风机房上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