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虚悬着,处于古汉语所谓“惴惴”“忐忑”之中,像断了线的汽球,落不在实处。因为,将乘坐火车。
距离火车还有48小时,3000米之遥,日常话语就更换为与火车有关的词汇,诸如:购票、方便面、硬座软座、正点晚点、小偷、抢劫、流窜犯以及肮脏、混乱、拥挤、小心、警惕、之类的动词、名词、形容词。家人设身处地、经验十足地预见忠告着一切:“父母在,不远游。”“出门靠朋友,一个朋友都没有,就不要出门了。”“带那么多包,挤不上火车怎么办?”“提前一小时去就行了。”“钱放在哪里呢,万一被偷掉,你回都回不来。”“我缝在短裤上啦!”“半夜怎么办,睡不睡呢?”“不睡,半醒半睡,包和箱子全用软锁锁住,隔半小时检查一次。”“可谁是你的下铺呢,万一是个坏蛋乘黑捅你一刀?”“我只带了两百块钱,抢也抢不到哪去。”“他怎么知道你是好人啊,他捅你就捅。”“万一他是好人呢”“万一不是呢?”“只有豁出去了,他捅我一刀,我捅他两刀!”“又何苦啊,得不偿失啊,真叫人担心啊!”还有吃饭怎么办?上厕所怎么办?谁替你看守箱子?生病怎么办?万一翻车怎么办?万一……如果……假如……云云。习惯于在家里闭上眼睛呆着的家人把出门乘火车这件事描述得危机四伏、兵慌马乱。仿佛将要去闯龙潭虎穴。仿佛是置身动乱时代的前夜,平静熟悉的生活将结束,火车上充满的是陌生、不安全的动词。火车并非第一次坐,但每次都会心情紧张,心不会像散步时那样落在实处。
车站就不是个好去处,同样是有墙,有门的建筑,却可以容纳成千上万的人自由进出,光这一点就相当凶险,哪有四合院来得安全。人处于车站,没有任何屏障,正面、侧面、背后、左右都为陌生人所包围。孤立无援,到处是人而没有熟人,没有熟悉的声音,没有靠惯的老墙;什么都不能靠,只能自己依附自己。大不了蹲下来,依偎自家那几个藏着私人财产的箱包。混乱无序的地带,活动、喧嚣、摩擦、碰撞,来自中国各省各州县的气味混杂成一种车站特有的气味,令人窒息憋闷。处于陌生人的集中营,满脑子是“小心、谨防、提高警惕、不能讲真话”之类的诫条,连自己是谁都忘却了,脑袋和神经全副武装,像战争动员令中的国家,随时准备对付一切破坏活动。人人如此,因此车站时常会发生争吵、打斗之类与人性不合的动态。没有档案的地段,全是身份不明的人物,底细隐私绰号无法掌握,政治面目、婚姻状况、经济收入、血型、手相、前科、气质一概不清楚。生存的安全感靠的就是对上述方面的收集和掌握。车站是可怕的,可怕的陌生,永远是陌生在乱动、变化,经验报废了,陌生是一条到手就滑的泥鳅。分不清左中右,分不清是与非,看不见事件的本质,好人说话,坏人也说话,好话坏话分不清楚。只有各种各样的身体、面目、衣着在动。看不出动机。心怀鬼胎,心怀不轨,心怀叵测,心地善良,心怀磊落,心血来潮,心情复杂,心思单纯,心烦技痒,心急火燎,心神不定,以至心事浩茫连广字,谁又看得出呢?真正是所谓人心难测!心不可见,却人人是乘客,个个一样平等,无论贫富贵贱,都大摇大摆进进出出。公然与你挨在一起,挡前跟后,在左在右,却不必对你将一切和盘托出,你得忍受他傲慢的陌生,你得忍受他在你周围动作,却不能对一切究根问底你无法将他的档案调来细究,一切都靠不住,一切都非常可疑,不能信任。并且这些身份不明的人全都活动频繁,公开的活动,活动口舌,活动四肢,活动车票,活动食宿。旅行的、买卖的、打工的、盲流的、调动的、出远门的,都是活动。活着就要动,在车站是真理中的真理。但活动可不是个好字眼,以前不是常说吗,某某最近“活动频繁”、“地下活动”警惕“一举一动”。车站是一个城市活动最频繁的地区,因此“打击”、“警惕”“严防”一类的动词也使用得最频繁。贴在墙上,写了挂在大红布标上,通过大喇叭高音量覆盖下来。它们决不会弄到活着不动,安生守分的好人家里。这个地方再杂以无数专治梅毒、腋臭、脚癣等等与活动有关的细菌的广告,真正是令一个好人一进去就发痒、流汗、生疮化脓的场所。车站并非归宿,它只是人类出发与抵达的中转站,成千上万的人集合在此,并非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大家全是个人主义者、自由主义者、各有各的去处,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方言,每个人都是暂时的,偶然的,过眼云烟的。一见如故,很可能是骗局的开始;志同道合,难说是有扒窃的嫌疑;促膝谈心,讲的全是弥天大谎;人由于互相不知底细,也就比平时更大胆,更自由。不再注意风度,不再拘泥于表面的敷衍,实实在在,痛痛快快。这是一个没有本质的混乱的表面,因为没有本质,所以警察们安然自得,如巡视鱼群的鲨鱼,他知道这种表面不会发生动乱。但一个多年不动的人进入这里,安全感就消失了,经验不再适用,对策全是下策,面对活动,面对陌生,面对变化,面对种种可能性,人孤立无援,他只有自己帮助自己应付一切了,心落不在实处。
拎着几大包财产和一颗绷紧的心,像一条警惕的蛇那样穿过陌生人的墙壁,向火车靠进。火车比车站安全,它面积小,封闭、牢固、稳定,各人有各人的一隅。站在车厢口的女乘务员给乘客换票,车票递过去,就换给你一个硬牌,上面用钢印打着号码,一瞬,人的安全感又回来了,仿佛得到了一本工作证,一个户口册,有了档案编号,但,心还是落不下来。自己的铺位是中铺,上面和下面都是生人,“看不见的手”, 心里一紧;而对铺也是三个生人,心里再一紧;隔壁还有七八十个生人,心完全收缩,如捆上了绳子。自己已将自己捆起来,交流开放已断了路,这将是一趟戒备、寂寞、漫长的旅途。铺位没有门,没有帘子,你的任何活动、姿态、言语都将自动处于不设防状态,陌生人的目光可以随时粗暴地侵犯你。你必须当着这些生活习性、世界观、审美方式、幽默感完全不同的人进行私人生活,你不可能为了一点面子就不吃饭、不睡觉、不洗脸、不放屁。一切风度都完蛋了,大家像是置身于一个洗澡池,彼此心照不宣。处于陌生中,处于偶然中,处于不可预测中,谁知道那个穿红衬衣的男子的一瞥意味着什么很可能就是一次凶杀的序曲;谁知道那个女人微笑暗示着什么说不定有一段韵事在所难免;而最后上车的这个男子为什么要一直带着墨镜他非常像电影里的坏蛋……满脑袋的念头、心眼,这个为什么?才落下去,那个为什么?又拱起来,一心往深处、秘处去揣测、分析、捉摸。完全不顾眼下、当场的事实,其实如果当时车窗外有局外人瞥见这场景,他会觉得这儿充满和平、安全。一旦置身其中就不同了,一个包厢六个人,凭着看麻衣相的经验先得给他们分分类,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我上面这个厚嘴唇、愣乎乎的乡下佬,也许可以归为憨厚老实一类。下铺这个三角眼的四川小子,颇像古典小说描写的偷鸡摸狗的角色,要小心。我对面的中铺,是一个黑大汉,穿着军装、军裤、没有领章帽徽,但是有安全感。上铺,是一个美女,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对她不必担心,女人嘛,怕什么。下铺,一个衣冠楚楚、在墨镜里看周围的人物,这种人特别令人反感,伪君子,自以为了不起,不就是当个小官么,何不坐软卧去,资格还不到吧?肯定是见死不救的自私鬼。此人被我归纳在档案中有问题不可信任一类。再次不动声色地将五张素昧平生的面孔暗视一遍觉得自己判断基本可靠,才找个地方安顿自己的行李。当然这些心理活动比我这些文字写下来的时间快得多,那么一瞥并分析、整理、归类、并下判断,只是一分钟左右的时间,这种功能在这个古老的国家可以说是一种遗传了,我当时根本意识不到我的这些个内心活动。内心的设防完成了,现在的任务是把自己私人的财产储存妥当,要将它在行李架上安置成某种想象中的八卦阵,以最大限度地防偷防破坏。最重要而又不怕压的一包要放在最底下,用软锁锁在架子上。然后才是相对次要的包。其他人也忙着抢滩夺地,建筑自己的八卦阵,彼此寸土必争,但也会互相妥协,因为都是陌生人,没有领导,出了麻烦告谁去?所以得忍着点儿。不得罪为好,在车上还要相处许多天。最终大家的八卦阵都调整得稳妥、坚固,彼此防备又彼此依赖,从整体来看,这个行李架可以看成是一个由六个人的私人财产堡垒组成的一个更大的对付外来侵犯的共同防护圈。这也正是这个包厢六个乘客这个旅次的真正关系,关系一旦确定,彼此才稍稍放松,但在这个旅途中,完全的放松是不可能的了。彼此进一步察言观色,我被厚嘴唇的人归为心狠手毒的一类,而黑大汉又视我为傻B,四川三角眼将我划为一旦有危险时可依靠的对象;戴墨镜的男人则将我在生意人一栏下归档,那个美女对我有好感,考虑了私奔的可能性和后果。我还是我这一个,却在其他五个人潜意识中成了五种角色。而六个人各有六种分类法,在B省被视为正派的外表在G省却被视为傻冒,在南方被视为好汉的活动在北方却是淫荡之举。所以六个人的车厢,六六三十六,实际上是三十六种角色在活动。
火车动了。载着陌生的人向陌生的地方驶去,心里并不踏实,像进入黑暗的隧道一样,整个人处于日本兵侵入中国村庄的状态,似乎随时随地会有什么爆炸。女人最先打破沉默,一一问每个人要去的方位,就像问您吃过饭吗一样,无非缓和一下气氛。却立即引起了众人的怀疑,我发现至少有四个人谎报了他将要下车的车站。人人都说去的是终点站,却有四个人在中途就下了车。但谈话还是终于蒸发了起来,先是试探性地,如猫的触须,但碰到的全是墙。
石屏2000黄昏。乡村外面的土路,鹅群正向着村庄飘去。这样的黄昏,涉及每天下午六点左右到八点左右这段时间的词汇。黄昏也许是最有诗意和色彩感的一个,常常令人不假思索地使用。而其实它也是一个最空洞最没有意思的词。世界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次令所有人都一致以为“就是了”的那种黄昏。说到黄昏的时候,每个人想象里浮现的其实都是自己经验过的某个黄昏。比起一日中的其它时间来,黄昏可能是令人们记忆最深的时刻,紧绷着的世界忽然松掉了,鞋带散了,奔跑者蹲下来,系着鞋带。乡村、城市、人都慢下来,世界在过渡中,五彩缤纷的渡船光芒渐暗,迟疑着,在黑夜的边缘。在黄昏,忙碌奔跑了一天的世界慢下来,注意到在加速中没有注意的细节,黄昏使记忆恢复,世界出现了细节。所以世界普遍地喜欢黄昏这个词的抒情性质,而关于它,有缺乏共同的集体的记忆。黄昏在一日中,是最属于私人记忆的时间。在我个人的记忆中,具体的可以回忆的黄昏有无数个,只要被触动,我可以回忆起许多各各不同的黄昏,例如闻到缅桂花的气味,例如闻到某条毛巾的气味。最近有一次在朋友家的浴室,我闻见他的浴巾的气味,忽然童年时代的一个黄昏出现了,我记得那是在一个很大的寝室里,周围都是蓝色棉布覆盖着的小床。高高的玻璃窗外面是金色的天空,我正处于一种生理性的恶心中,那段时间,每到黄昏我总是会感到轻微的恶心,使我痛苦的是,这并不能导致痛快的呕吐。这种生理反应后来消失了,我也遗忘了,但多年后在别人的浴室,他制造的某种味道令我记忆的某个箱子打开了,那里面锁着一个黄昏。这个黄昏位于云南石屏县的西面,一个叫做郑营的村庄,当时我正走在村庄外面的土路上,我与赶鹅回家的男子走的是同一条路。没有人会傻乎乎的“敞开心扉”,谎言成为交流的最佳工具。谎言保护着每一个人,要获得保护就必须杜撰,杜撰是合法的,犹如一种集体创作,每个人都杜撰了自己梦想中的自己,而不会有人来揭穿你的梦。因为不存在事实,你的说法就是你的事实。于是每个人都变得像诗人一样,靠传奇来征服别人。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天真的、烂漫的、勇敢的、经历丰富的,大家像初恋时代一样,全把自己往美丽动人的方面描绘。于是车厢里开始愉快起来,一种建立在美丽的谎言之上的新型关系开始建立,甚至有了一种家的氛围,它体现在彼此之间的谦让和照顾,轮流去打开水,把一个鸭蛋分成六份,一包花生米大家传递着吃等等。开始有了安全感,这就是大家一致将本车厢之外的世界都看成危险,看成世界以外。世界以外指的是什么?如果他占据的是一张桌子,那么桌子以外就是丢垃圾的地方;如果他占据的是一个铺位,那么铺位以外就是丢垃圾的地方;如果此时他的脚正占据着一片地皮,那么,地皮之外;如果他们占据的是一个包厢,那么包厢以外;如果他们是在一节行进的列车中,那么列车以外的辽阔地带都是这列火车的垃圾场。基于对这种关于世界以外的共同认识,这六个人组成了一个族党或山寨之类的小集团,其公认的原则是所有的污物都可以朝车窗外丢,(这些人中后来有人躺在卧铺上开始阅读散文选集,他们从未意识到,那个被他们当做天然垃圾场的“车窗外”,正是这些散文所赞美的那些“美丽无比”的原野、山冈、河流。)在每个车站都要把窗子关上,对每个闯进寨子的“陌生”都要盘问。这些个公认的原则并未讨论过,而是大家自觉默认的。人们虽然素昧平生,但对事物和世界的基本认识却源于同一传统。正是这种传统,使陌生人彼此产生了安全感。如果有人公然无视这种安全感的保护,拒绝加入这六个人的党,自鸣清高,那么该人立即会成为公敌,被孤立起来;中午卖饭的车来了,不提醒他,由他饿着肚子呼呼大睡;有人翻弄他的财产,装着没看见;他上厕所,得提着财产去,没人愿意替他代眼。更可怕的是,他会成为众人闲着没事时的品头论足的焦点,他的一举一动都被从精神病的角度去理解、分析、研究、观察。在一个远离同乡、熟人、同事、领导并且永不固定、永远在流动的场合,人本来可以自行其事,却发现他仍然不能放任自流,他在任何地方脱离群众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这就是车站和车厢的不同,车站也是流动的,但它难以封闭;车厢也是流动的,但它相对封闭,容易建立起固定的关系,人们往往害怕车站,而信任火车。
内心有了安全感,身体才可能休息,往往要在开车之后一两个小时,身体的僵硬状态才会解除,现在,炯炯的目光可以转入暗淡、闭合;巧舌如簧的嘴唇可以愚蠢地张开,口水决堤。严阵以待、正襟危坐的四肢可以弯曲、松弛、垂下、垮下、塌下、倒下。但耳朵不会失聪。白天要抓紧睡,以便对付危机四伏的夜晚。在黑暗抵达之前,先要再次检查财产是否健在、再次加固。然后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精心设计的程序,将钱财放在贴身的某处,把贵重物品放在近身的某处,最后才把身体转向早已估量好最安全的一面。在这方面人人都有一套秘方,一套隐匿财产的复杂操作。一切妥当,并不意味着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恰恰相反,这是行动开始的信号,耳膜像猫一样溜进了黑暗中的车厢,在巨大的车轮摩擦声中辨识那些对“响”最忌讳的部分。这是一个非常累人的活计,“响”即导致紧张也导致瞌睡,它如果是瞬间的,人会惊而警觉;如果它是漫长的,无休无止的,就会催眠。那“猫”在黑暗的仓库里坚守了一两小时之后,终于麻木,责任心被肉体的困顿击溃,如果真有“手”想动的话,那么现在正当其时。然而,大多数夜晚,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夜晚安然无事,上帝早就知道这一点,可他对不可言语的就保持沉默,因而害苦了人类,害得他经过三天三夜的提心吊胆之后,血压上升,形体消瘦,寿命缩短。其实他一开始就可以放心睡去,他睡得像回到母腹中一样也是安全的。正因为人类的经验太多、太依赖熟悉、越了如指掌越容易“时刻准备着”,放不下心。陌生也许是一种比熟悉更具有安全感的东西,因为陌生意味着偶然性、意味着流动、变化,也就意味着个体之间的互相尊重、承认、妥协,对游戏规则的建立和遵守。陌生没有等级,它既立足于个体的无法干涉的自在,也有赖于个体与个体彼此的谅解。陌生是设防的、自卫的,而最终是不没防的。在陌生中人可以独处,可以自在,他自己掌握自己的档案,他可以以一种在熟悉中完全不同的面目出现,例如,他在故乡本来是人人厌恶的二狗,在陌生中他可以变成宋江或林冲一流人物,而不必担心突然冒出一个老面孔来揭发:“别装佯了,你的底细我还不知道?你原先如何如何……”你一阵自卑就丧失尝试新角色的勇气。而这种角色的转换很可能最终成为个人命运的新的可能性,成为事实。在熟悉中,这种可能性是永远不存在的。在陌生中,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干你从未干过的事,陌生是自由的、放松的、创造性的、未知的、没有规范和拘束的。当然,这一切都要你自己负责,这是陌生所要求的最基本的代价。其实在火车上真正的乐趣正是你可以在人群中独处,独处本来不易,在这个人口超编的、林泉幽谷已然不多的世界。你完全可以坚持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如在钓台或茅庐,无视公认的常规、令人不快、令人嫉妒、令人不满、但不侵犯他人的权利,让他有怒不敢发。你不必担心他日后找碴儿收拾你、整治你。到站了,拜拜!你扬长而去。但人们总是认为火车上是更需要彼此依靠的地方,一上车就想着关心、依靠、互助、团结,人们更希望的是熟悉、是人和人的联系的陈旧化,是彼此的放心。至于独处,那无异于在一个没有帮手的环境中四面树敌,是非常危险的。因此,敢于独处的人并不多。
又一个白天到来了,火车早已远离故土、乡音。现在,大地、天空、周围的人全是陌生的。睁开眼,第一眼先看自己在行李架上的八卦阵,坚固完好;再摸摸裤腰上的票子,妥贴安分。于是心情大好,于是彼此之间越看越顺眼,又发现谎言也确实为自己塑造了一个新的形象,倒比自己真正的档案更真实。干脆顺势为自己这个新形象加光添彩,谎言越发淋漓尽致、越发无羞无耻、妙趣横生、以至炉火纯青。信任开始巩固,友谊开始产生,如果火车是开到西伯利亚去的,那么经过二三十天的相处,难免发生真正的韵事、结为拜把兄弟。现在,三十六个角色已精简为相对清晰固定的六个,他们当然不是遥远故土档案袋中的那六个人,这是六个新人。如果故乡人知道这六个出远门的人在另一类人群中竟然是这般嘴脸、神态、性情、举止、一定会以为他们被上帝改造过了。但陌生仅仅是在这个小圈子中暂时地潜伏着,在更大的周围中,在未来的每一秒,陌生依然存在。只要你仍然置身在这个永远在流动、变化的空间中。在这儿,熟悉永远不可能战胜陌生,陌生是充满生命力的大河,熟悉只是一些暂时的漩涡。它总是刚刚成型,就又被新的陌生无情地卷走。
这趟火车的这六个人临时捏成一团的小组,在和平共处、相安无事的安定团结局面中混了五百公里之后,这种关系突然被一个闯入者结束了。车过F省某站,上来了一个在传统麻衣相看来是“一脸凶相”的人物。F省在中国历史上是以激进著称的省,在火车抵达这个省之前,种种有关F省的谣传就已经在车厢里被大加渲染,据说就在最近该省还出了几桩命案。一路上大家都互相告诫:要过F省了,当心啊!此人在一片拥挤和混乱中挤进了卧铺车厢,一个黑煞煞的小个子男人,“神色自若地”从第一节包厢走到最后一节包厢,又折返回来,在那个六人党的包厢边的靠窗的折叠椅上一屁股坐了下去。此人其实长得颇像鲁迅画过的阿Q,并且衣着破旧,要是在七八十年前,人们是不会去注意这样一张脸的,在当年这种面目往往是猥琐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它或许永远不会在卧铺车厢出现。可从现在的角度来看,这张脸却意味着某种反文化的、不守规则的、无产而又不能无视的、无赖的、铤而走险的状态。此人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插在那里,谁也没上前对他进行盘问,按说盘问应该是理直气壮的,这是卧铺车厢,并且那个位子早已天经地义地属于这个包厢的六个人。大家彼此谦让,轮着坐。这是小包厢惟一个可以独坐而不必与别人肌体接触的座位。按规定闲杂人员是不能随便进卧铺车厢来的,但无人盘问此人,因为不明此人底细,又处于无法把握的时空中。要是这儿是自家的四合院或本单位的走廊,那么在这种情况已不是盘问的问题,而是大声喝斥,要他老实交代了。本来嘛,既来之则安之,如果这六个人采取一种开放容纳、视陌生为日常的态度,对不速之客投以友善,设身处地地理解他,与他对话,那么剩下的旅途也许会仍然愉快,渐渐陈旧的话题或许会插入一段新鲜而生动的独白。但那六个人一个都不理他,都巴不得这陌生人赶快离去。而此人恰恰喜好当众独处,他对那六个人面部的不满视而不见,只管占了那个位子将头朝窗外一扭,欣赏大好河山去了。这个刚刚建立起来的“党”开始分化,和睦的家庭气氛渐渐僵硬,陌生又占据了内心。猜疑、揣测、戒备,企图把握此人的底细。他从何来,将会做什么,他是好人还是坏人等等。十万个为什么在六个人的脑筋里翻来滚去,分析、归纳、总结、归档,此人才在六个人的麻衣相中固定成六个。当然是大同小异,因为此人的外貌、举止都属于熟悉中的某一类。大家共同的结论是:要小心噢!并且有人还进一步怀疑在座的是否有他的同党。这是有道理的,要不然他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坐,偏偏选中这儿呢。一个人老挂念着“要出事了”,旅途当然就变得漫长而乏味。大家不再关心大好河山,而是集中精力注意着那个人的一举一动,但出事的时侯姗姗来迟,那人先是数小时一动不动,“他在盘算如何动手”。后来,他拿出一把水果刀,摆弄。“要动了”。但摆弄了一阵,他却用这刀子削起了瓜。“到底想干什么?”之后,他抽烟、玩火柴盒、挖鼻孔、把鞋脱下来,光着脚丫、污染空气。忽然转过脸来,“凶光四射”,从六个人脸上一一扫过。于是那六人赶紧假装看地板、看手、看外面恍惚的风景。如此僵持了两个省的路程之后,那人忽然在列车即将进入的一个并不停车的小站到达之前猛地站起来,走掉了。“他上哪去?去叫同伙,去取凶器,他回来怎么办?”但他再也没有回来。这个“党”就这么惦念着;时刻,准备着,信任再也没有能恢复。其实上帝在天上可以作证,那个人不过是走错了车厢,他非常紧张,他试图道歉,但没有机会。这可怜的人虽然一直坐在那里,但他始终在指望会有人赶他走,这样他就会得到一个解释的机会,会轻松一些。这个善良的人本来准备为他的过失向那六个人贡献他自己种的、准备了这路上解渴的甜瓜。他后来不得不到别的车厢去,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压抑了。此人走掉很久很久,人们确信他不可能再返回了,因为火车距终点站已经只有几公里了,于是大家才在松了一口气之后,打破沉默,开始发表对那人的感想,一致的看法是,“他不敢下手”。旅途已经抵达终点,城呼啸而来,陌生开始消散、离站台还有一万米的距离,大家已纷纷收拾东西,蜂拥向车厢口,如同一场逃难,弄得人心惶惶,惟恐落在最后。
到站了,人们普遍地处于松弛状态,何谓“故乡”,很多人有了更真切的感受。在汉语中,没有比这个词更亲切的词了。人们心有余悸地再看一眼火车,那空荡荡的怪物,陌生得可怕。他们坚决地转过身,朝着有门、有户口、有熟识的人样、风景、建筑;有亲爱的老家,稳定、安全、闭了眼睛也不会摔跤的、永恒的故乡奔去。他现在惟一的念头就是到了家,要立即解开四肢,蒙头大睡,这个可怜的人啊,被陌生累坏了。
1994年6月14日在昆明翠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