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阳光从窗口跳进来,在墙壁上悠闲地漫步。病房里的一片白,便白得耀眼了。窗外是一树梨花,同样自得耀眼。
他的心头沉甸甸的。医生说过了,他的妻子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就是这三两天的事了”。他知道,结局是不可逆转的,一种生活即将结束了。他的心头沉甸甸的。
他日夜守护着病床上的妻子。他轻轻握着她的手,深情地看着她,看着她的消瘦,看着她的苍白。他突然不忍心再看下去了,扭过头,叹一口气。
唉!就是这三两天的事了。
就在这个时候,病房里响起了歌声。歌声很微弱,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是从遥远的青年时代传来。
是他的妻子在唱。她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像阳光一样。他的眼睛也渐渐明亮起来,像阳光一样。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卡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他的思绪随着歌声缥缈起来。那是哪一年呢?当梨花开遍天涯的时候,他成了一个“右派”,被发配到“天涯”劳动改造去了。途中,他被“隔离”
在一个小小的仓库里边。他很绝望。他看不到自己的出路。
那是历史上最黑的一个夜晚。有一种重量慢慢地压下来,压下来。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有了一个不好的预感,也许他会做出一种举动,让自己成为这夜晚的一部分,永远融入到无边的黑暗之中。
谁能想到在这个时候会传来一阵歌声呢?那歌声是用青春唱出来的,是用希望唱出来的: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卡秋莎站在峻峭的岸,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啊,这歌声,姑娘的歌声,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
……这的确是一个姑娘的歌声,从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他不知道,隔壁的房间还“隔离”着一颗年轻姑娘的心。
他的呼吸再一次急促起来。
他知道,在当时,这无疑是一首“违禁”歌曲,平日里是不敢唱的。
隔壁房间里的歌声一次又一次响起,是同一首歌,是《卡秋莎》。
他沉浸在歌声之中,内心的黑暗渐渐消隐,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黎明的曙光。
情不自禁,他的嘴唇也动了起来,小声哼哼。很快,他的歌喉便舒展开来。于是,女生独唱变成了男女生二重唱。他注意到了,由于他的加入,对方的歌声停顿了一瞬,但很快再次响起,而且更加嘹亮。
他很想跟那位姑娘交谈几句。他试过了,可是不行。姑娘听不见他的问候。他只好闭上嘴巴,改用拳头去交谈。拳头打在墙壁上。“咚咚咚”三声,你好吗?这回姑娘听到了,回应他的是同样的声音,“咚咚咚”,你好吗?
他心花怒放了。“咚咚咚”三声,我爱你!
是的,就在那个瞬间,他爱上了那个姑娘,刻骨铭心。
然而,拳头毕竟不能完全代替嗓音。无奈,他们只好一次又一次展开歌喉,还是男女声二重唱,还是《卡秋莎》。他们一直唱到天亮。啊,这歌声,姑娘的歌声,跟着光明的太阳飞去吧!
他在往事中徘徊,徘徊又徘徊。
躺在病床上的妻子还在唱。歌声仍然很微弱,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是从遥远的青年时代传来。
情不自禁,他也展开了自己苍老的歌喉: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卡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他的眼睛湿润了。而他的妻子,早已是泪眼模糊。
在歌声中,他的妻子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他久久无言。
窗外那一树洁白的梨花,正随风飘零。
在歌声中,他的妻子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在动人心弦的歌声里,她的灵魂一定可以轻快地飘进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