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婉容
那个饥荒内战的年代,一个懵懂的14岁少年,告别父母,离开河北家乡随着军队,一步一步地从芜湖走路到厦门,再从马祖辗转到了台湾。
他的每个步伐都很艰辛,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看着他的战友一个倒下,想着家乡的父母兄长和姐妹,天涯漂泊……他的心是凄苦的。
他从少年等到壮年和中年,大半的岁月过去之后才慢慢明白:家乡,是再也回不去了。
每每父亲因乡愁落泪,转身抹去泪痕的刹那,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一个个自报姓名和身世籍贯的老人像个委屈的男孩在向历史诉苦,诉说着初到孤岛时的孤独脆弱。
我是漫天飞舞的落叶。
“你要是真的想去,爸爸也不拦你。只是你要想清楚,只要民进党在任一天,你的学历就不会被承认,到时候你回来找工作就难了,你要为未来打算啊!”为了我的入学,已经戒烟的父亲,又抽起一支又一支的烟,我倔强的决定让他在好几个夜晚失眠、焦虑和担忧。
2002年暑假,收到山东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没有太多的欣喜,而是更多沉重。我这个在台北长大的女孩,从小就有乡愁,是父亲给我的。我想到的唯一落叶归根的最好方式,就是在那片我心里景仰已久的土地上大学,认识那些所谓的“北方人”。
岛上那些哈韩哈日的80年代同龄人,对于“中国”有着很模糊的概念。主观的感觉那是不发达之地,对于我的大中国情结难以理解,只是冷嘲热讽地笑话我:
“你哈大陆哦?真特别,酷!”然后用看异类的眼光看着我。
我从来不在意这些,只是在心底嘲笑那些人的可悲。数典忘祖的人,还能要求他(她)们什么?所以,我从来都不和那些人交心,因为发自内心而来的看轻。
我的选择,建构在父亲的理解上。父亲都不可思议这个年纪和自己差快半世纪的孩子,可以承载那么多自己的乡愁。父亲是欣慰的,也是不安的。他知道自己的女儿,没有心机又太过单纯,让她独自一人提着行李跨越海峡来到陌生的济南……父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父亲,我有和你一样的悲伤。
每次,父亲总是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孩子!你终究是要回台湾的。”
“为什么呢?”其实答案早已了然于心。
“那毕竟不是你生长的地方啊!你能习惯吗?台湾和大陆……终究还是有差别的呀!爸爸前几年回去,深深地感觉到了,乡愁和幻灭,其实是很残酷的事。”
“爸爸,你说的我都懂呀!罗素说过,对人苦难的深切关怀,是他人生的最大驱动力之一……我也正是如此,可是,一切都是那么令人觉得无力。困苦的人很多,多数人却都很冷漠。多数人遇见不平待遇的时候,甚至不晓得如何捍卫自己的尊严和权利。”
“爸爸,我和你一样,都有悲伤。你的悲伤是一辈子的骨肉离散和乡愁,我的悲伤是认同和身份,它复杂又纷乱。”
“爸爸,你还会想回去吗?”
“我年纪大了,就不回去了吧!回去还要转机,一个省一个省地去探亲,体力吃不消啊!你的那些伯伯也不在了,去了只有伤感。他们几个家的景况也不太好,我看了也伤心啊!”短促的美丽,也深深烙印生命。
2004年3月19日,一场经过导演的枪击案改变了台湾重要的选举。原本岛内呼声最高的连宋在惊叹声中落马,这场选举,输得不明不白。
民进党依然得势,蓝军气数已尽。心里沉重,对政治不感兴趣,只是关心那些和父亲一样,流落岛上变成台湾一分子的老人们,他们来自各省,在台湾的记号叫做“外省人”。他们有坚不可摧的中国情结——他们一辈子所信仰的价值,认为不可被玷污的记忆,自2000年选举以后,又再一次崩塌。
希望,再度破灭。老人们老泪纵横,湿润的眼眶里,都是灵魂的词汇。后裔兴许不太明白他们内心里的悲凉,不太明白他们一生信仰的陷落是多么的情何以堪,可是却愿意陪着他们扛着青天白日旗,为这场不公正的选举在“总统府”前静坐抗议。沸沸扬扬,持续了好多个日子。
父亲在电话里气愤地告诉我:“民进党把大家都当傻瓜吗?我每天都和你三哥去游行。那些年迈的老兵,在游行的时候,每个人都哭了……现实对于我们,太残酷了。”
电话这头,脑海里浮现父亲那些长达半世纪的战友,各省口音齐聚,每张年迈皱褶的脸上,都是慈祥的微笑。我问过爸爸带有浓重乡音的朋友:“伯伯,您老家是哪儿的啊?”
山东、河南、湖北、江苏、江西、安徽、广东……他们说话的声音像一面镜子,总是映照出和这个岛上格格不入的异乡人本色。他们的籍贯、身世故事,像是个磁带,几十年间永不厌倦地对着许多重复的人反复播放。
我永远听不腻,听他们的故事,感觉就像是贴近父亲的胸口,去聆听父亲的心跳,感受父亲的喜怒哀乐。我从每个伯伯的故事里,更多看见的,其实是父亲自己的影子。
人在少年时代的离乡,往往促成他们一生的乡愁和永远不变的少年情怀。我发觉,《四郎探母》似乎是每个老兵成长的背景音乐,伴随着长达50年的哀嚎啜泣。他们用一生去体会《四郎探母》的每个音,每个字。
所有的爱恨情仇,在历史面前,声嘶又力竭。
让未知孵化我不渝的信仰。
我习惯和初次认识的朋友说自己是河北人,但又碍于自己清晰的台湾口音,折衷一下,干脆说自己是厦门人,是长在厦门的河北人。要是有幸和他(她)们深交,我才会慢条斯理地说起其实自己来自台湾。
我无意说谎,没什么原因,只是不想被放大,不想被特别注意,不想总是听到人们惊讶好奇夸张的声音和表情:“哇!台湾!你们那里一定很不错吧?”然后再丢出你早就回答过千万次的问题:“怎么会来这里上学?”最后,在你轻描淡写的解释之后,对方还赞叹一句:“嗯!你普通话说得还真不错!”
“您是韩国人吧?或是日本人?汉语说得真好!”
我沉下脸,不悦:“我是中国人!”
对方依然热烈:“不会吧?你骗我的吧?中国人没像你这么说话的。”
我别过头去,一阵静默。
我忽然明白了,你花了4年的时间,跨越海峡,追寻一种“认同”,可4年过去了,你才知道,其实“认同”,就在灵魂和血液里,而不在于地域。
你就像是个两边都不兼容的异类,在广阔的土地上,你得注意措辞,小心翼翼地别把大陆说成中国,你得说自己是中国台湾“省”人,不然这片广大土地的人民会和你争论。可是,当你说你是,你就是中国人的一分子的时候,他们又觉得你是冒牌货。在岛上,你有个记号,是“外省第二代”。你是外省人的后裔,也是已衰落的国民党后裔,你为那些你相识或不相识的台湾外省伯伯心疼,觉得历史和苍穹真是无奈,却又本能地去亲近。
父亲在电话里总是殷切地说:“女儿,还是回来工作吧!”
可是我很清楚,我的学历不幸沦为政客玩弄政治的牺牲品。过了海峡,你的山大文凭只是白纸一张,一文不值。唯一的出路,似乎是出国读研,那意味着我仍然必须向年迈的父亲伸手。
我明白,自己终究无法割舍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的一切情感是来自灵魂里无法磨灭的认同。我承认我对这片土地也会经常不满,可我离不开这里,一旦离开,就是倾巢而出漫山遍野的想念。
我忽然想停一停,在大陆的一个城市驻足停留,用一种新的形式,在工作中体会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感受。于是,今年大学毕业的我,选择了故都南京。
我就是这么任性,像2002年不顾家人的反对参加大陆高考一样,这次又坚定地想留下来。爸爸,您能理解我的,对吧?
在这片土地上,我拿着台湾护照,操着台北口音,说自己是河北人,也许大陆人无法理解这种情怀。只因为我身上所承载的一切,都是来自父亲,所以我不能离去。
我终于明白,原来每个时代,都有它的情绪,原来心底的中国,其实就是爸爸的感觉……乡愁,一个人痴存毕生,顶礼膜拜的纯情感怀,大概莫过于自始至终的乡愁。
乡愁,这是一种无法说清楚、道明白的感觉;是一种无论走到天涯海角都无法遗忘,无论相隔数载也不能消弥的文化;是一种超越时空绵绵延续的悲情;是一种贯穿荣耀、责任、追思、耻辱而集成的复杂悲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