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丁
读初中时,我在杂志上看到了一个故事,说一个住在海边的女孩在苦难的生活里挣扎,她的妈妈临死前鼓励她:要坚持,因为总有一天会有个王子驾着红色的帆船把她接走。她咬着牙等呀等,王子果然来了,驾着美丽的红色的帆船来接她,从此过上了幸福快乐的日子。
我也想有个红帆王子。可惜,就在这时,我突然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它有个很怪的名字叫“系统性红斑狼疮”,简称“SLE”。我的脸上出现了大片红色斑块,头发大把掉落,身体也因为服用大量激素而臃肿不堪。我被迫停学了,整天在家和医院间奔波。
那年,我16岁。
我自嘲地对来探望我的好朋友说:“我的王子是不会来了,他看都不会看我这个怪物的。”但是我依然很努力地配合医生的治疗,因为我的生命中还开着其他娇媚的花朵,它们需要我活着。
上天怜悯着我,在大量药物和定期化学治疗下,我的病情得到了很好的控制,被病折磨的外貌也有了些改善,除了脸上时不时还会出现红斑外,其余都日趋正常了,尤其是体重。这真让我高兴,爱美是人的天性,更何况我已年满18岁。
在这年的春天,我认识了一个叫家浩的男孩子,他在本市一所有名的大学里读英语专业一年级,他深知我病得严重,为我的勇敢感动着。春天本来就是容易发生故事的季节,他经常陪我在附近的广场上散步。有一天,走着走着,我说起我的眼睛也许突然会瞎,他怔住了,连忙说:“不会的,你不要乱讲。”我故意逗他,拼命说:“就会,就会。”他一下掩住了我的口,望着我:“那就让我来做你的眼睛吧。”
我们就这样相爱了,那年的春天美极了,他喜欢往我的长发上偷偷撒花瓣,我在每天午后收到他的情书,这样的日子持续到暑假。他放假回家了,他不是本市人。我打电话给他,有一次是他妈妈接的:“你就是丁丁吧,你应该知道我不同意你和家浩的事,原因我相信你也清楚。家浩还小,未来的路还很长,我不希望你连累他。”冰冷的声音,我听得表情麻木,汗湿的手指用力抓着听筒回答他:“你放心吧,我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们的生活里。”
我做到了,把满怀的粉色柔情一把一把碾得粉碎,虽然我是个有病的人,但我像正常人一样依然有爱与被爱的权利,我要捍卫我的自尊,哪怕心痛得如同扎满了荆棘。家浩,就这样在我的生活里消失了。我还是会想起他,毕竟我们曾经拥有一段美好的时光,真的很美。就在这一年,我靠自学拿到了大学专科文凭。
第二年的春天,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很大的电脑集团里做采购员,这家公司的老板是妈妈的朋友,所以对我很是照顾。
我被领进采购部时,心里慌张极了。虽然部门里只有六七个人,个个还都挺年轻,但毕竟我没有任何社会经验,像块崭新的橡皮泥,散发着香喷喷簇新的气息,却有些未经雕琢的呆板与僵硬。
我的上司扔给我一块抹布,让我自己打扫好角落里的那张办公桌。我高兴地擦着桌子,有种感觉——谁在看我,是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很秀气的模样,高高的个子,宽而平的双肩将一件浅灰色的西装穿得很出味。他站在那儿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就平静地走开了。
采购部的工作很紧张,我只能边学边做,一个月下来已渐渐走上了正轨。
那个观察我的男孩子是我的同事,大家都叫他艾伦,东北人,比我大6岁,理工科硕士研究生,是老板的秘书,但不知为什么老板要他在采购部实习一段日子。
我和他不知是八字犯冲还是什么其他的原因,总是要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个鸡飞蛋打。午餐时间是我们争论的固定时刻,偌大的办公室就听见我们两个辩来辩去。其余的同事从来不劝,都捧着饭盒坐在周围饶有兴趣地听,还到外面宣传,说什么听丁丁和艾伦吵嘴最好玩了,请大家都来听,开心开心。有一次,他把一只塑料圆珠笔放在电梯门口的地毯下,和我赌明天一早上班时笔会不会被人踩碎,傻瓜都知道上班人那么多,肯定会被踩个稀巴烂的。第二天一早,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刚到办公室就跑到电梯门口掀地毯。就在这时,电梯门突然开了。因为是上班时间,里面塞着满满的人,那么多双眼睛好奇地看着我半蹲在他们面前,左手拎着地毯的一角,姿态狼狈极了。我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等电梯门关上,艾伦笑得眼睛直翻。
我喜欢看工作时的艾伦,那时的他总是很专注,脸上少了那份玩笑。看着他又宽又平的肩膀,我不由自主地想,当他的女朋友该是很幸福的,那么宽的肩膀足以替她挡风遮雨了,但他有没有女朋友呢?应该早就有了吧,这么出色的男孩子是不会孤独的。
下雨天他爱拎着把长柄黑伞,悠哉悠哉地走路。有次他拎着那把伞站在大厦门口,公司里的女孩子发现了,便一起过来趴在窗台上看他的模样,他应该算是公司里的黄金单身汉了。我在复印文件,顺势也向下瞧去。他的样子在阴天的气氛下显得有些寂寞,像在等待什么,可是又没有丝毫的焦灼。我掉过头去不再看他,轻轻叹口气:不能对这样的男孩动心,他不会是我的王子。我只能疏远他,和他吵架,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丁和艾伦合不来。
我和办公室里的一个女孩白宁成了好朋友。不幸的是她和艾伦也是好友,她经常会说些艾伦的事,我不想听都不行,她也经常对艾伦说起我。经过她的小喇叭,我知道了艾伦曾经爱过一个女孩,留在这个城市就是为了她。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又是受赐于她的小喇叭,艾伦知道了一些我的故事,知道了我那可怕的病。我的自尊再次隐隐作痛。我责怪白宁多嘴,可她一副无辜的样子让我没了脾气。
在一个初夏的傍晚,白宁伤心地找我,她和男友吵架了,想和我谈谈。我义不容辞地出来时,才发现白宁身边还站着艾伦。白宁抱歉地笑道:“我想艾伦是男孩子,应该比较了解男孩的心态,所以我把他也叫上了。”我有些气闷,原以为是女孩间的秘密谈心,谁想插进了个他。算了,只要白宁高兴就行。
我们在一个街心花园坐下,艾伦的话很少,大部分时间是在听我和白宁的对话。说了半天说累了,我弯下腰捶了捶因为坐太久而酸痛的双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爱,是件太辛苦的事,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得到完美的结局呀。”艾伦笑了,扭过头来用指头弹了弹我的脑门说:“你才多大,说这样的话。你呀,现在还没有资格谈这样的话题。”我愣了一下,他轻轻几句话把我刺得很痛。“你怎么知道我的心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你怎么可以评判我有没有资格?!你应该清楚,很多时候年龄和心灵是不可以划等号的!”我气得站起来大声喊出了这些话,我知道他是无心的,可敏感的我把他所说的“没有资格”一下子就联系到我的病上。
艾伦很吃惊地看着我发脾气的样子。在他心目中,我是个很乖巧的女孩,就算往日里和他斗嘴时也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情绪。
“丁丁,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
“没关系。”
我平静了一下自己的心绪,也有些不好意思。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轻轻唱起了一首歌:
仰望天空远远远远的蓝
仰望天空蓝蓝蓝蓝的远
当我唱完最后一个音,四周又浸在了无边的沉默里。艾伦一直困惑地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探究。
我清清嗓子,“这歌是我自己作词作曲的。”艾伦和白宁惊异地瞧了过来。我有些得意,有病不代表就该比别人差。
三天后,艾伦接到命令,正式到总裁办公室当老总秘书,晚上大家组织了欢送宴,我推说身体不适没有去。从此以后我们的办公室少了我俩的争辩,安静了许多,大家有些寂寞。有时我会在走廊里碰到急急走过的他,随便打个招呼就错肩而去。彼此都忙,我想,我和他就这样擦肩而过了吧。
转眼间8月来临了。
老板通知要我跟他到北京出差几天,我很高兴有这个机会又长见识又散心。当提着行李要跟老板的车去飞机场时,才发现车里已坐着笑盈盈的他。我心里涌上了淡淡的喜悦。至少,这次旅行不会寂寞了。
果然艾伦一路上很照顾我,出门在外,大家都比较放松,我和他也不再斗嘴了。一个午后,我们一行人到一家美国电脑公司进行商务拜访,没想到突然下起了大雨,泥水溅在我的丝袜上,腿上斑斑点点。在快到那家公司门口时,我在大雨中停住了,费力地想用手抹去泥点,我不能和客户见面时一双腿像梅花鹿,可又偏偏忘了带纸巾。有人在我面前蹲下,是艾伦,正从他的笔记本上撕下纸轻轻帮我擦。我大窘,可不能说不。雨水从他的发梢上滴落,滑过他高挺的鼻子,雨中帮我擦丝袜的他竟显得那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