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9月,西藏登山学校的二十多位小伙子们一人发了一身黑色对襟,衣服上所有的边都包上了彩虹般的七彩布条,看上去很像民族餐厅里服务员。这一年召开了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传统运动会,主会场设在北京,同时在拉萨设立了分会场。同学们穿上这身工作服是因为他们也有幸加入了这场体育大联欢,在西藏体育局的大院里接待各地方参赛运动员,做宾馆服务员。
突然转换了角色,又可以不必每日辛苦训练,小伙子们有些欣喜若狂。
当时第一批学生的班长是来自定日县的小伙子,洛桑次仁。洛桑比班上其他同学机灵,不光英语、语文、历史这些文化课成绩拔尖,体能也是名列前茅,尼玛老师也为能选拔出这样全面的学生高兴。但有一天,尼玛在学校附近不经意发现洛桑次仁和一个藏族姑娘手拉着手。他没去追问,暗自记在心里。
洛桑次仁有女朋友的事,一些同学是知道的,但他们从没有打小报告的习惯,都装得若无其事。一天中午,仍在做服务员的学生们吃过午饭,有点空闲,于是大家各自打发时间。洛桑次仁在墙边晒太阳,见四处无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香烟,再次环顾周边,然后点燃抽了起来。突然,一人从他身后喊他的名字,他不用回头也能听出来,是尼玛老师!他知道自己犯了校规,这下惨了。
当天晚上召开班会。尼玛老师表情严肃得像是法庭审判长,“洛桑次仁,抽烟违反校规,被学校开除。收拾东西,明天离开。”
其他同学都对洛桑次仁抽烟被抓一事蒙在鼓里,当听到尼玛老师“宣判”的结果时,他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后又将目光齐刷刷投向洛桑次仁。洛桑走到尼玛老师面前当场下跪,哭着说道:“老师,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这一幕让一些胆小的同学当场吓哭,大家纷纷围上来,“老师,别让他走”“老师再给他一次机会吧”“老师原谅他吧”……
“啪!”尼玛老师猛力一拍桌,说道,“要不他走,要不他留下,你们全给我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他也许怕自己哭出来被学生们看见,所以快速离开。第二天尼玛老师担心被开除的学生不回家,专门让自己的朋友开车送他去车站,买了车票把他送上车,看着班车开走才离开。
洛桑次仁离开学校之后的几年,有人听说尼玛老师给他找了份旅游公司的工作,现在他是一位出色的导游。
自己立下的校规,尼玛次仁要身先士卒,他把多年吸烟和喝酒的习惯都戒掉了,从而可以省去很多与朋友聚会的时间,更多地和自己的学生待在一起。
次仁多吉是村长的儿子,在家中11个兄弟姐妹中,1981年出生的他排行第三,爸爸虽然是村长,但生活条件似乎还不及普通村民。1999年初,尼玛次仁来聂拉木县招生时,次仁多吉在县上工作的哥哥得到消息,问他愿不愿意去报名,次仁听说是去拉萨,就不假思索地去了。
通过考试被选上后,他成了西藏登山学校的第一批学员。班上的同学大部分是初中毕业,而他只断断续续上到了六年级,文化基础是最差的。
在学校学习了四个月后,有一天尼玛老师把他叫到跟前,“次仁多吉,你文化基础差,先回家好好学习。”
“好的。”他当时没想太多,就回了家。
回到家里,爸爸问他,“你是在学校偷东西了吗?”
次仁被问得很突然,他睁圆了眼睛看着爸爸说:“没有。”
“那你是打架了吗?”
“爸爸,我没有,不是你想的这样!”
“那你为什么被开除了?”
爸爸的话一下点醒了他,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是被开除了,但也看不出他有多难过,生活又恢复到去拉萨之前在满山风化的碎石坡上放牛羊的时候。有时他也会在阳面的坡上躺着发呆,想可能有一天尼玛老师又会叫他回学校。
没想到三年后的一次救援,居然让他当时的想象成真了。
2002年8月中旬,次仁多吉所在的聂拉木县波绒乡斯隆村(海拔4650米)来了一支7人组成的队伍。他们都是西藏登山队和西藏登山学校的国际登山健将,从拉萨日夜兼程赶赴希夏邦玛峰脚下。斯隆村是距希夏邦马峰最近的村庄,他们将在此处歇一晚,第二天进山搜救5天前在西夏邦马西峰(海拔7292米)因遭遇雪崩而遇难的北大山鹰社五位20岁出头的大学生。
在斯隆村刚刚安顿下来,尼玛次仁见到前来迎接的村长,突然想到一个人,他问村长,“次仁多吉在家吗?”
“他在,我找人叫他过来。”
很快,宽脑门、大圆眼、牙齿又白又稀的黑面小伙子便出现了。
“次仁多吉,你明天和我们一起进山吧。”
黑面小伙子不吭声,狠狠地点了点头。
“那你回去收拾一下,明早7点过来集合。”
跟着尼玛老师一行攀登到海拔6700米的遇难现场时,他一路的紧张和恐惧几乎到了极限。用手从雪里挖出那些还保持着雪崩瞬间惊恐表情的身体时,他发现他们是那么年轻,事实上这些人和自己同龄,而现在他们把冻僵的身体留在了豆腐般的雪块下,灵魂去了别处。触碰到这些身体时,他真的怕极了。
“尼玛老师,救援完了,你们回去,我干什么?”
“次仁多吉,你结婚了吗?”
“没有。”
“那你想回拉萨吗?”
“肯定回!”
次仁多吉又回来了,但他再一次落伍。如今他的同学们已经学会一身本领纷纷开始进山工作,而他却被安排在“突击营地”做洗碗工。这个工作有大段空闲时间,于是他在拉萨的一所私立学校报了补习班,每天学一个小时英语和汉语,每月380元的学费是他自己凑的。这件事,尼玛老师至今不知道。
2002年的登山大会,次仁多吉有机会进山当协作,他抢着给山友背包,干活特别卖力。他朴实木讷的样子在那帮机灵鬼同学中间显得格外迟钝,于是得到一个外号叫“卓坝”(藏语里意为地道的牧民)。他非但对这个略带讽刺意味的名字不排斥,还洋洋得意于自己的“卓坝”气质。他自称是向导们的“氧气”,因为大家都说,登山很累的时候,听到“卓坝”开的玩笑,马上能轻松很多,感觉就像在8000米吸到了氧气。截止到2012年春季,次仁多吉已经登顶珠峰6次,从2009年开始,他担任高山摄像,为了能拍出好照片,“卓坝”每次都把铁矿石般累赘的单反相机一直背上顶峰。
如果“卓坝”当年没被尼玛老师从斯隆村拣回来,中国登山界也许就会错失一位喜剧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