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玛老师,你在哪里?”
“我在顶峰。”
“啊?!”
“开玩笑的,你有没有问题?”
“我在7790,一切都好。”
“好。你在营地里找一下梁群和李伟文。”
拿起对讲机前,大普布顿珠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他从敞开的帐篷门向外望出去,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支在帐篷外面的高山靴。“这是谁的脚?”他昏昏沉沉中闪了一下念头,翻身想拉上睡袋继续睡会儿,摸了半天没摸到睡袋那蓬松的面料,这才“腾”一下坐起来。“那是我的脚!”他突然紧张起来,意识到自己从小腿到脚伸在帐篷外面睡了一晚上。他的第一反应是“会不会冻伤?”于是立刻松开鞋带,把脚从高山靴里拔出来,撸下袜子看到脚趾头没有变黑,才长出了一口气。隐隐约约记得昨天独自下撤到8300米时遇见了大平措,他想要点吃的,但大平措也没有。后来,他踉踉跄跄地下到7790米的营地,似乎还在路上摔过两跤,拉开帐篷门一头扎进去,之后就像死过去一样,什么也不知道了。现在醒过来,他感觉又渴又饿,立刻开始在帐篷里搜索各个角落,终于找到了半瓶水和一小袋掺了奶渣子的糌粑。他用保温瓶的盖子当碗,用凉水搅拌起了糌粑。手心里攥着糌粑团,眼前又浮现出昨天攀登时的画面。
“咯咯索,咯咯索!”站在珠峰之巅鸟瞰整个喜马拉雅山,大普布和他的几位同学(均是西藏登山学校的第一批毕业生)以藏族特有的方式,在这个神圣的时刻为世界和平祈福。2003年5月21日,是个让他终身难忘的日子,他终于登顶了珠峰。与他同一天登顶的还有尼玛老师、他的同学阿旺罗布、扎西次仁、旺堆、小普布顿珠,以及A组攀登队员陈骏池和梁群。
“普布,你没有氧气,拍完照片马上下撤。两位夏尔巴会负责护送梁群下撤。”尼玛老师考虑到大普布顿珠此时是无氧登顶,需要快速下撤到8000米以下,否则很容易出事。
大普布顿珠并非刻意要无氧登顶,他的氧气到了海拔8500米的第一台阶才停止使用。上到第一台阶时,他觉察到客户的步伐比之前慢了很多,觉得不太对劲,便停下来检查她的氧气调节器,流量正常,再一检查氧气面罩,发现已经开始漏气,不能用了。此时,尼玛老师正好赶上了他们。
“老师,她的面罩坏了,怎么办?”
“你的(面罩)给她吧。”
大普布想了想,让客户下撤是不可能的,但如果不用面罩,她会有生命危险。于是,他摘下自己的面罩给了客户。这个复杂的突发状况貌似在一分钟之内就得到了解决,但这里毕竟是海拔8500米,氧气含量仅是海平面的30%。摘了面罩,他立刻感到自己像是被灌了半瓶高度白酒,头昏脑涨,心慌气短,但因为之前有过无氧登顶布洛阿特(海拔8051米,世界第十二高峰)和无氧攀登K2峰(到达海拔7900米处)的经历,所以他对自己的身体在8000米以上不吸氧气攀登有一些把握,这有利于他保持平稳的心态。
他的行进速度还是明显慢了下来,不一会儿就被身后的夏尔巴赶超。
“给我用一点你的氧气吧。”大普布对夏尔巴说。
“那我怎么办?”夏尔巴说。
大普布此次负责的客户是深圳大学的教师梁群(当年35岁),队友们习惯叫她的网名“冰儿”。冰儿和她同为深圳大学教师的丈夫归人(网名,原名为李伟文,当年35岁)都是登山爱好者,他们因为有过多座雪山攀登经历,优先入选2003中国搜狐登山队。他们的队友还有王石(52岁,上市公司董事长)、大刘(43岁,户外俱乐部负责人)、陈骏池(37岁,IT工程师)、刘健(41岁,报社记者)、张梁(39岁,银行职员),冰儿是全队唯一的女队员。这是首支由民间登山爱好者组成的队伍,恰逢2003年又是人类首登珠峰50周年,珠峰南北两侧聚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超过65支登山队,大本营显得有些沸腾。
不过,攀登珠峰之前,需要跨过几座“险峰”。
首先,需要筹集一笔可观的攀登费。活跃于珠峰的几支商业探险队中,罗塞尔(新西兰人,在珠峰组织商业攀登近30年)队的报价是6万美金/人;艾瑞克斯(瑞士人,常年在喜马拉雅山区和喀喇昆仑山区组织8000米级山峰的商业攀登)队的报价是5万欧元/人;西藏圣山探险公司的报价则略低,为25万元人民币/人(2013年随着官方山峰管理费用翻倍和物价上涨,价格调整为30万元/人)。这只是从拉萨算起的攀登费,并不含采买个人攀登装备所需的五至十万元费用(登珠峰的装备必须是适用于8000米级环境的顶级户外功能性产品,价格不菲)。
其次,登一次珠峰这样的大山,其周期至少需要60天。如果是上班族,得请“霸王假”才能办到,即便是公司掌门人,也必须提前把自己调整为半退休状态,否则带着生意进山,还不如不登。
最后,一定要把最坏的情况想在前面。哪一个登珠峰的人不是先写好了遗嘱再进山的?在国际上,如果想参加登山,也必须背会下面几句话:
“登山是一项探险活动,它存在受伤和死亡的可能,参与者必须清楚这些危险并对自己的受伤和死亡负责任。如果你对受伤和死亡没有心理准备,最好不要参加这项运动。”
2003年的关键词里不仅有“珠峰50周年”,还有抗击“非典”。所有人都没想到,世界第一高峰会和一场全国抗击“非典”的战斗联系在一起。当年的美国《商业周刊》做了如下报道:“对SARS的恐惧将中国人束缚在家中,报道称超过1亿人在家中通过电视收看登山的实况转播。另外估计有5000万人通过网络在线观看登山过程,搜狐的流量因此创造了纪录。搜狐公司通过这样的机会向大众推广新的彩信服务,登山队在登山过程中总共发出了约300条多媒体彩信,其中包括照片和探险进程的报道。在珠穆朗玛峰顶,登山队员们通过彩信向全中国的网民问好,一名登山队员甚至在攀登途中通过短信向女友求婚。”
搜狐董事会主席兼CEO张朝阳表示,面对SARS,“中国需要这样的好消息。”张朝阳作为一名业余登山队员参加了登山探险活动并爬到了6666米的高度,这正好是搜狐短信的特服号码。“这是国家领导人也表示祝贺的原因”,张朝阳称,“因为登山队的精神正在激励整个国家对抗非典。”在登顶成功之后,中国国家领导人向“2003中国珠峰登山队”表示了祝贺。
“中国希望在对抗非典的战争中能够象攀登珠穆朗玛峰一样获得成功!”
攀登结束,队员们像抗击“非典”的战斗英雄一样被簇拥着,庆功会从他们下到大本营开始就办得热火朝天。大普布顿珠却突然感到心神不宁,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融不进欢庆胜利的喜悦里。他找到尼玛老师,提出想去樟木转转,尼玛感觉有点奇怪,让他先随队伍统一行动,等从北京开完了庆功会再说。于是,大普布就再没提过离队的要求。
在大普布登顶的当天,珠峰脚下老定日的河道里发生了一场交通事故。建水坝需要运输石料,一辆拖拉机开进河床取石头,车装满后,一个人试图从车子的侧面翻上车斗,结果没上去,摔在了前后两辆中间。拖拉机一启动,从跌落的人身上碾过去,因为车身过重,轮下的人一下子就咽了气。这个可怜的人正是大普布的大哥,大普布兴奋不起来,或许是因为心灵感应。
大普布的父亲1996年病故,排行最小的他1999年离家前往拉萨求学,家里就靠大哥照顾失明的母亲和体弱多病的姐姐。现在大哥死了,但家人还没把他去世的消息告诉大普布,他们怕正在山上的他分心。在村里人的帮助下,大哥的遗体被抬往最近的寺院,寺院里的天葬师为大哥举行了天葬仪式。
大哥去世的第三周,大普布已经从北京回到了拉萨。在北京他和他的团队受到了国家领导人的接见,他还获得了和奥运冠军同等殊荣的国家体育运动奖章。中央电视台对他们做了专访并现场直播,但他的家人并未看到,因为他们家还没有电视。不仅仅是他,西藏登山学校绝大部分学生的家里当时都还没有电视,很多人家甚至都没有通电。
一天,他被通知到学校办公室接一个电话,拿起听筒,电话是姐姐打来的。
“普布顿珠,哥哥过世了。”
“什么时候?”
“20天前。已经被天葬了。”
“呜呜……”大普布感觉像是在做恶梦,他脑子一片空白,眼泪泉水一样默默地往外涌。
“阿妈说,喇嘛认为哥哥投生了更好的人家,让你不要伤心。你好好工作,不要牵挂家里,不用回来了,在拉萨的寺院里请僧人们为他念经超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