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线太危险了吧?你们真的要从这儿爬上去?”
鲁达在三个意大利客户即将出发的前夜终于说出了自己十几天来的担忧。
“别担心,小伙子,你应该知道高山靴设计出来是为了什么吧,你知道它是怎么被设计出来的?如果对山没有足够的认识,我们意大利人是做不出这样的靴子的。”
一个正在穿高山靴的男人用极为自信的口吻给鲁达吃了“定心丸”,此人名叫卡尔(Karl Unterkircher),他长着黄棕色络腮胡子,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盖短得快秃了。当时37岁的卡尔来自意大利,是名颇具实力的职业高山向导。2004年,他曾以阿尔卑斯方式无氧登顶“声名狼藉”的“野蛮山峰”——K2峰,因此受到了登山界的追捧。此次他和他的两位搭档——同为职业高山向导的丹尼埃尔(Daniele Bernasconi)和米凯莱(Michele Compagnoni)——再次将目标瞄准了喀拉昆仑山脉的另一座8000米级山峰,他们来到了中国新疆境内的加舒布鲁姆 Ⅱ峰北侧脚下。
与其在此次攀登中相遇是25岁的鲁达,西藏登山学校的第二批学员,在此之前他登顶过两座喜马拉雅山脉的8000米级山峰(珠峰和卓奥友峰)。同行的还有两位校友兼同事,一位是31岁的师兄大平措,另一位是24岁的次仁顿珠,他们三人此次被派往新疆,担任高山协作。辅助的队伍由四名西班牙高山摄影师组成,要从北侧攀登加舒布鲁姆 Ⅱ峰。三位高山协作中,大平措曾于2000年随海峡两岸联合登山队到过K2峰,他当时是扛50公斤煤气罐的高山协作。那次攀登也是华人第一次攀登K2峰,后因天气恶劣,队伍上到7500米就草草收尾。
加舒布鲁姆 Ⅱ峰与K2峰同属于喀拉昆仑山脉,气候、地形大体相近,甚至进入大本营前三天的峡谷碎石徒步路线也都是重合的,走到第四天才分道扬镳。
三个意大利高山向导和四位西班牙摄影师是在到达中国新疆之后临时合成一支队伍的,这样可以分摊从乌鲁木齐出发到加峰前进营地的交通和运输成本。但到达连骆驼队也难以靠近的冰川脚下后,他们就各自为营,表现出互不干扰的架势。
加舒布鲁姆 Ⅱ峰虽然海拔高度只有8034米,在世界上14座8000米以上主峰中位居第十三位,但其地形凶险复杂,气候恶劣,雪崩、冰崩频发,虽然海拔相对低,却并未降低攀登难度。加舒布鲁姆 Ⅱ峰又是一座跨在中巴边境上的界峰,中国境内的北侧路线上人迹罕至。该峰狼牙般交错的山脊、豆腐渣般破碎的冰川、镜面般垂直光滑的冰岩混合直壁和更年期妇女般的暴躁天气,都让攀登者很难撞上一次好运。
奥地利著名登山家库尔特(Kurt Diemberger),如今已年逾古稀,他在1982和1983年两次对加舒布鲁姆 Ⅱ峰的侦察中,带回大量关于中国一侧可能成行的攀登路线的实地照片,同时还和搭档尝试过直上路线,但没成功。人们看到他们带回的照片后,都摇着头表示打消从北侧挑战此峰的念头。直到2000年,一对意大利夫妻从北侧攀登加舒布鲁姆 Ⅱ峰,他们选择了东脊路线,但也仅仅算是尝试。
又过了六载,2006年,一支德国瑞士联合登山队来到加舒布鲁姆 Ⅱ峰的北坡,这支队伍的攀登成员颇受关注,领队瑞士人卡里(Kari Kobler)是综合实力全面的国际级高山向导的代表人物。
主力攀登队员中,出生于1976年的瑞士人斯特克(Ueli Steck)或许是潜伏在地球人队伍中的外星人。瑞士境内海拔3970米的艾格峰最具挑战性的北壁路线,攀登高手至少要用两天时间完成的路线,他只用了2小时40分就独自搞定。在他的攀登视频里,庞大的山体和空荡荡的天空占居着整个画面,仔细看,冰雪和岩石混合的深色直壁上,有一个鲜艳的亮点在移动。镜头拉近,看到的是一个孤独的攀登者,肩上斜挎着一捆路绳,背负一个25升左右的背包,一手握一只有着弯柄和鹤嘴镐尖的技术型短冰镐。他正在连雪都挂不住的峭壁上一镐接一镐连续地垂直上升,接着又在鱼鳍状狭窄的山脊上跳跃着奔跑,身上的绳子和几颗岩石塞没有使用的机会,形同虚设。他的动作如同硕大的磁铁上一粒行动自如的铁屑,既惊险又有种莫名的和谐。他骑着山脊一连串极富弹性的攀登动作,让人联想到了一种擅跳的蜘蛛“蝇虎”。斯特克这种完全不使用绳子保护,更不用氧气瓶,以最短时间徒手独自完成极限混合路线的方式,成为了对阿尔卑斯攀登法及其审美理念的完美诠释。
现在,他要把极致的阿尔卑斯式速攀舞台从平均海拔3000多米的阿尔卑斯山脉转到海拔8000米以上的喜马拉雅和喀喇昆仑诸巨峰之上。他很清楚这无疑将增大失误几率,并带来死亡的风险,但因此才会更加引人注目。的确,这个神奇的“外星人”斯特克和他的另两位搭档,在全队花了很长时间观察出的一条路线上再次上演了一场扣人心弦的攀登,不过他们到达的并非加舒布鲁姆 Ⅱ峰的顶峰,而是加舒布鲁姆 Ⅱ峰的东侧山峰(海拔7772米),这也不是该峰的首登(历史上曾有过一次登顶)。
如此耀眼的一支劲旅曾来过加舒布鲁姆 Ⅱ峰北坡,但从北坡攀登加舒布鲁姆 Ⅱ峰的难题仍未得到破解。
如今,2007年6月,卡尔、丹尼埃尔和米凯莱拿着斯特克之队的攀登路线图复印件,站在加舒布鲁姆 Ⅱ峰的北坡下,轮流用高倍望远镜在东北侧的柱状山体路线上缓慢地移动着。望远镜也并非天天都能如期工作,暴风雪是喀喇昆仑的常客,它到来时,山峰常常数日不见踪迹。
在鲁达、大平措这些高山协作看来,卡尔他们要走的路是一条应该回避的高危路线,除了需要具备精湛技艺和超人体能才能攀爬的900米冰岩混合黑色直壁外,唯一可能的扎营点是位于冰原地带的雪崩口。他们将协助的西班牙队就选择了成功率相对大得多、沿山脊攀登的传统路线。
卡尔他们的这种攀登理念和方式让鲁达和同伴们眼界大开,尤其是喜欢攀冰的鲁达,他几乎被这三位高手深深吸引。共同等待天气转好的日子里,他总会找理由靠近他们,虽然不能用外语顺畅地交流,但哪怕是去看看他们用软布擦拭冰镐,他也能从这些人身上感受到突破传统并驾驭攀登的那种令人羡慕的自由气场。
但每天钻进帐篷睡袋里的时候,鲁达整夜听着身体下面的冰川深处发出“咔啦咔啦”不断破裂的响声,他又开始为那三个创意无限的高手感到担忧了。
次仁顿珠年龄最小,仅有过一次上到珠峰8300米的经历,又很难适应喀喇昆仑山脉阴郁的气候。他正好到了本命年,藏族也有本命年是个“坎儿”的说法,所以出发之前,他的哥哥到各个寺院为他请了一大堆护身符,他全都贴身挂在脖子上,但心里的压力却随着地势的险恶和攀登路线的复杂而不断增大,特别是在他划破了手掌,见到鲜血溢出时,更觉得是不祥之兆,整夜都感觉自己整个脊柱被拧过似的难受。大平措像大哥一样,安慰他不要乱想,慢慢就会好起来的。因为曾经到过K2的他深知,这种情况只能硬扛。马上就是7月份的丰水期,水势大的时候骆驼都能被冲走,次仁顿珠一个人撤回危险只会更大。
其实大平措心里也有很别扭的地方。白天他看见帮助他们运输的民工在雪山面前杀羊,觉得十分不妥,在他们的经验里,在山面前做不善的举动会招来恶劣天气,让全军覆没。但那些人不是藏族,这里也不是藏地,他只能保持沉默,并在心里为那些可怜的羊儿念六字真言。
离开营地两天后,卡尔用卫星电话向营地通报了他们登顶的消息:“我们已经登顶。米凯莱离顶峰还有一段距离,他非常疲劳,我们会留在顶峰等他一会儿,然后再决定是否下撤。”鲁达立刻坐起身,看了一下表,是晚上20:00.他拉开帐篷门,希望能看见此时站在峰顶的两个黑影,但他们完全融进了夜幕里。“他们太牛了!”鲁达突然感到自己热血沸腾,他盼着等他们下撤后好好和这些牛人握手、拥抱,沾沾他们的牛气。第二天早上,营地又传来了新消息,昨晚他们下撤至海拔7000多米,在悬崖边一个半球形的雪窝里,三人像三明治一样摞起来取暖,二十分钟换一次排序。因为下撤难度太大,他们三个不再考虑原路返回,而是从南侧路线下撤至巴基斯坦。
“现在的我们就像被榨干的柠檬,精疲力尽。”卡尔他们三人在安全撤到南坡大本营后,又打来电话报平安。
“你们说,咱们回去告诉兄弟们这三个家伙背着一捆绳子、挂着几个冰锥,三天之内就拿下了这条让人看着都出冷汗的北壁路线,他们能相信吗?”
“要不是亲眼所见,咱们自己也不会相信。”
“他们才是高手。”
三个藏族小伙子还沉浸在惊叹中,这种惊叹随后居然化成了一股莫名的力量。他们背负着登山物资,陪西班牙客户顺着传统路线攀登到海拔7500米一个宽敞的冰裂缝里的二号营地时,发现三顶帐篷都被几天前的大雪压住了。他们把帐篷挖出来,其中一顶的杆已经断了。他们三个住进了那顶坏帐篷,把两顶好的留给四名客户,三人交替着坐起来充当支架熬过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原本准备冲顶,可爬出冰裂缝一看,顶峰扬起了雪雾。变天了,西班牙客户决定放弃,最终他们没能登顶。
下到大本营,整理装备准备撤营时,细心的鲁达发现三个意大利牛人的装备早就井然有序地装进蓝色的塑料长筒里,并用小铜锁锁好,由此他猜测他们原本就没打算从北壁下撤,事先就已计划好北上南下的双跨路线。
卡尔他们三人因为这场令人瞠目结舌的攀登而获得了年度金冰镐奖提名。
令人遗憾的是,2008年,和同伴一起挑战南迦帕巴特北壁的Nakhiot Face新路线时,卡尔因坠落冰裂缝遇难,他的同伴沃尔特被救脱险。但似乎是被魔鬼诅咒,卡尔遇难两年后,沃尔特在卓奥友西南壁离奇遇难。
卡尔遇难后,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儿子继续生活在阿尔卑斯山区世外桃源般的木屋里,他的家人、好友和同事以他的名字设立了Karl Unterkircher登山奖,旨在鼓励和支持那些如卡尔一样勇于创新、追求自由攀登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