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记忆大概已经像一块铁一样锈蚀了,幸好最中心的部分依然光洁如新,并且注定永不磨灭。而一些不那么重要的记忆,虽然可能不多,但一定出现了荒唐的错乱,所以当我回忆起付辰在那个叫做“无忧”的小面馆外掏出手机看时间的时候,我的注意力聚集在他的手机上,不禁生出怪异的感觉。
那时候都快2057年了,手机大概在四十年前就坐进了火箭,进入了飞速发展的阶段,更新换代总是眨眼间的事,不少追赶潮流的人都深刻的体会过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买了一个最新潮的手机,晚上月亮还没露脸便听说它已过时的郁闷,更有甚者,咬牙切齿的“嚯嚯”声都几乎被脑袋录了下来,大有无限循环,直至身亡的的悲情与壮阔。让历年来流毒天下的洗脑神曲输得无地自容。
所以我万分确信2056年的手机一定已经超出了当年那些概念机所能体现的一切性能的极限,早已步入风华绝代的境界。可是在我记忆里,付辰那时手上平摊着的,仅仅是一部外观和性能局限于2014年的手机,并且是2014年最大众的机型。它有着长方体的身躯,扁平且脸瘦,它有着3G的网络,不快且略卡。
虽然感觉十分怪异,可也不得不释然了。活了这么久,记忆出点差错也是应该的,况且重要的事情一件没忘,实在是没什么好抱怨的。
再说了,难道任何不完美的事情只需要抱怨一句它就会消失吗?不,不会的,除非我坚持不懈,发扬长征精神与革命乐观精神,怀着虔诚的信仰,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抱怨下去,直到某一天把上天感动,它才会慷慨地让它们消失。
但作为代价,我也必须忠烈地随它们一起消失。而那一天,凭借我让世人嫉妒的绝世天资,我一定能预想得分毫不差的,那是一个我饿死在抱怨中的充满传奇色彩的日子。我带着对现实的不满和美好的希冀以及懒惰而懦弱的灵魂,愚蠢地升入天堂。
虽然世界上并没有天堂,甚至连最早的神都是人类在公元前造出来的,和二十世纪出现的人造卫星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但“天堂”这个词在2056年的中国更加的炙手可热了。因为这是一个在2056年2月17日横空出世的社交网站,它与传统的社交网站相比,具有无可比拟的优越性,这种优越性无可比拟到瞬间吸引了96。72%的中国网民,并且从2056年七月开始向国外大肆扩张。
扩张的具体过程和结果我已经记不清了,事实上我甚至连“天堂”到底具有什么样的优越性都印象全无。或许“天堂”和天堂一样是不存在的,因为我清晰地记得付辰仍然保留着使用QQ的习惯。
但这其实是不重要的,那天付辰在无忧面馆黑色的木桌边等待他点的那一碗面的时候,他登录了手机的“天堂”客户端,然后在主页看见了一条动态。我记得这样一件事情,这就足够了。不论那个金色图标的客户端是不是“天堂”。但那条动态让一直以来不随意苟同别人的付辰不假思索地点赞。
因为那个ID叫做“落花城堡”的12岁的陌生的姑娘在“天堂”里说:羡慕那些没有父母的孩子,他们是人世间最幸福的。
付辰点开评论页,不出所料的看见了很多的谩骂,这让他心里的厌恶像潮水一样狠狠地上涨,淹没了他的理智。
付辰在这114条评论下面病态的一条一条地回复了“滚”,一直到眼睛胀得通红,然后闭上了眼睛,感觉无比的茫然和孤寂。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面的雾已经完全消散了,太阳从对面升起来,灿金色的阳光异常的温暖,照射出空气中漂浮的点点微尘,穿过它们,又穿透了一些深蓝色的悬灯灯杆。
被阳光穿透的灯杆呈现出淡淡的玫红色,灯杆内部隐隐约约有镂空的图案浮现,它们被放大,不偏不倚地投射在人行道上,把人行道完完全全地覆盖。
付辰看见外面的人行道上瞬间浮现的清澈而灵动的花纹,一时间愣住了。在他浑浊的眼睛里,一条条花纹缓缓地逸散出淡蓝色的微微闪烁的微粒,它们仿佛带着水一样的清凉缓缓地向上蒸腾着,然后缓缓的消散。
而风铃空灵的声音似乎从幽静的山谷中隐隐约约的飘来,悠扬地漫过蓝莲街。此时有人感叹世界的美妙,有人静静地聆听风铃的悠扬,还有尚在睡梦中的人,嘴角不由自主地流逸出一丝浅浅的微笑,连梦境也更加的美妙了。
每当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在悬灯上的时候,悬灯就会像风铃那样细微而悠扬地发出“叮铃铃”的响声,空谷幽兰般的声音总是那样的让人陶醉。
付辰望着那些逸散出的淡蓝色微粒,感受着风铃一样的荡涤心灵的声音,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灵魂仿佛出离了身体,随着那些微粒,随着空灵的声音缓缓地往上飘,忧愁不见了,烦恼不见了,如临仙境的美妙与轻松让他的嘴角也逸散出一丝浅浅的笑。
可当他想起自己的父母时,笑容在刹那间便灰飞烟灭,而他的灵魂倒抽回身体,从天堂掉入地狱。
几个小时前,付辰还在家里睡觉的时候少有的做了一个好梦。他平时总是做着各种各样的噩梦。在梦里曾被枪射杀过,子弹穿过胸膛的声音哪怕在梦醒之后也在耳膜上震动;曾被人手撕成两半,两只手插穿他的腹部,肚子里面的肠子被硬生生地扯下来,然后那双手再一寸一寸地撕裂他的身体,缓慢而用力;还曾被恶鬼在夜里追着满世界地跑,但不论如何跑,身后的恶鬼都穷追不舍,身前既看不到太阳的升起,也看不到任何的活物,总是那么的阴冷死寂……
而这些梦都有一个可怕的共性,那就是付辰总能听到一阵阵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而这些笑声,不是他爸爸的,就是他妈妈的,从没有例外。他们既不“哈哈”笑,也不“呵呵”笑,总之他们从不像人类那样笑,他们的笑声让付辰感觉头皮被无数的钢针扎着,而身体如同浸在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却不结冰的水中。有时梦里没有阴森的冷笑,这时候付辰一定会看见他父母的脸,他们的脸每次都惨白得毫无人色,有时长着骇人的獠牙,有时淌着腐臭的污血。
几个小时前付辰的那个梦是个好梦,那是因为他又梦见了自己被恶鬼在漆黑的夜里追着满世界地跑,他在地上踩着纸钱慌乱地逃窜,在楼顶上顶着寒风不要命地狂奔,阴冷的笑声从他的每一个毛孔渗透进血液里面,每一个毛孔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但在他绝望的时候他看见了霍妍,她带着耀眼的光芒从天而降。
那一瞬间光明不费吹灰之力把黑暗逼得节节败退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到付辰的视界之外,晨曦把一切阴冷都蒸发,包括前一秒紧攥着付辰心神的笑声。
这一刻付辰望着霍妍朦胧的笑,整个身体都沐浴在一种久违的安全感之中,如同小时候的午后,躺在学校的室外乒乓球桌上,慵懒的身体被温暖的阳光静静地包裹住,轻轻合上的眼皮流动着整个世界的光明与祥和。
当付辰在这样的满足里苏醒过来的时候他知道这是一个梦,而比知道这只是一个梦更加不幸的是他听到了楼上父母房间里传来的声音。有吵架声,有咆哮声,接着有桌子挨揍了,有杯子被灭杀了。
他们总是这样,不是吵架就是打架,持续了多少年付辰已经记不清了。他们从前还喜欢打付辰,也常常罚他在一堆遗像面前跪上几个小时,而现在付辰长大了,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打不过他,不再打他或是罚他跪了,但仍然总是那么蛮横无理地训斥,哪怕只是他在夹菜的时候筷子不小心在盘子边缘敲出了声响这样根本无关对错的小事都会引来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而父母在这时候是最团结的,团结得让付辰觉得万分的讽刺与荒唐。
此刻听见杯子摔碎的声音,付辰心里狠毒地期望着他们捡起地上的碎片,同时割开对方的脖子,要是还没死透就相互掐住对方的脖子,往死里掐,等他们死了,世界就清净了。
忽然间付辰又觉得自己十恶不赦,瞬间被迷茫和烦躁给淹没,拳头在墙上狠狠地打了几下,发泄着自己的愤怒,把自己胡乱套进衣服里面,带上手机和一些零钱逃出了家门,大雾扑面而来,付辰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