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正直官员并没有被吓倒。嘉靖三十二年,刑部员外郎杨继盛再次挺身而出,上疏弹劾严嵩十大罪状:坏祖宗之成法、窃人主之大权、掩君上之治功、纵奸子之僭窃、冒朝廷之军功、引悖逆之奸臣、误国家之军机、专黜陟之大柄、失天下之人心、坏天下之风俗。杨继盛还指责严嵩“五奸”:皇上的左右都是严嵩的间谍,皇上的言官都是严嵩的鹰犬,皇上的爪牙都是严嵩的党羽,皇上的耳目都是严嵩的奴仆,皇上的臣工都是严嵩的心腹。
杨继盛的弹劾较之沈炼,更加深刻,直指要害,言词也更加尖锐。以其中任何一条,都可以置严嵩于死地。但是,在当时皇帝宠信严嵩的形势下,弹劾严嵩的胜算几乎等于零。杨继盛并非不知,因此他是冒死谏诤,宁愿以自己的死来营造一种扳倒严嵩的舆论。结局早就定了。何况杨继盛书生气太盛,居然在奏疏中批评皇帝“甘受嵩欺”,“堕于术中而不觉”。并且要皇帝叫他的两个亲王——三子裕王、四子景王——出来揭发严嵩的罪恶。老奸巨猾的严嵩这次亲自出马,在皇帝面前指责杨继盛挑拨皇帝与两个亲王的关系。皇帝大为恼怒,立即下旨:“这厮因谪官怀怨,摭拾浮言,恣肆渎奏。本内引二王为词,是何主意·着锦衣卫拿送镇抚司,好生打着究问明白来说!”
杨继盛被关进锦衣卫的特务机构镇抚司中,遭受种种酷刑,要他交代幕后主使人。杨继盛身上有着传统士大夫那种引以自豪的名节正气,始终没有屈打成招,还是被毫无根据的判处死刑。临刑前,杨继盛十分坦然,赋诗明志:“浩气还太虚,丹心照万古。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至死还在对皇上表明赤胆忠心,没有一丝一毫的怨言。而皇帝却把杨继盛看作草芥,以为他是因贬官心怀怨恨,而诬陷内阁首辅,死得活该。这正是杨继盛的悲剧,寄希望于这样的皇帝,未免过于迂腐。
杨继盛之死,并没有使弹劾严嵩的风潮停息。接二连三的弹劾奏疏,不断地送进紫禁城,依然动摇不了严嵩的地位。上疏弹劾的官员却接连遭到惩处,不是发配充军,就是借故处死。
转机终于出现了。嘉靖四十年,向来善于阿谀逢迎的严嵩,一言不慎而得罪皇帝,从此失去了恩宠。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皇帝为了学道潜修,长期住在西苑永寿宫。嘉靖四十年十一月二十五夜里,一把大火把永寿宫化作一片废墟。朝廷大臣有的主张修复永寿宫,有的主张皇帝迁回大内(紫禁城),议论纷纭。皇帝征求严嵩的意见,严嵩既不同意修复永寿宫,也不同意迁回大内,而主张皇帝暂时居住南宫(重华宫)。皇帝大为恼怒:南宫这个不祥之地,先前是景帝幽禁英宗的场所,严嵩似乎有“幽禁”我的意思。内阁次辅徐阶一向圆滑,从不得罪严嵩,这时敏感到严嵩已经失宠,便乘机落井下石,提议修复永寿宫,而且以最快的速度竣工,由此而博得皇帝的欢心,皇帝把朝廷大政方针的决定权交给徐阶。
徐阶为了扳倒严嵩,自己升任内阁首辅,便利用皇帝笃信道教的弱点,收买他身边的道士蓝道行,在扶乩时,假借神仙之口攻击严嵩。据《明世宗实录》、《明史·邹应龙传》记载,这一机密信息被御史邹应龙获悉,立即上疏弹劾严嵩父子,正中皇帝下怀,终于导致严嵩父子的倒台。
那是嘉靖四十一年五月某日,邹应龙因避雨进入太监房中,攀谈中,听说皇上请道士蓝道行扶乩,得到这样几句神仙的旨意:“贤不竞用,不肖不退耳”;“贤如徐阶、杨博,不肖如嵩”。沉迷于道教的皇帝,对蓝道行的扶乩深信不疑,遂有意罢去严嵩。“帝有意去嵩”,这是一个政治信息,也是一个机密情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邹应龙以为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连夜赶写洋洋千言的弹劾严嵩父子的奏疏——《贪横荫臣欺君蠹国疏》。其中写道:“工部侍郎严世蕃凭借父势,专利无厌,私擅爵赏,广致赂遗”;“臣请斩世蕃悬之篙竿,以为人臣凶横不忠者之戒。其父嵩受国厚恩,不思图报,而溺爱恶子,播弄利权,植党蔽贤,黩货败法,亦宜亟令休退,以清政本”。在奏疏的末尾,邹应龙信誓旦旦地说:“如臣有一言不实,请即斩臣首以谢嵩父子,并为言官欺诳者戒。”皇帝正要除去严嵩父子,邹应龙的奏疏提供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口实,于是圣旨下达:勒令严嵩致仕,严世蕃逮入诏狱,提升邹应龙为通政司参议。
民间戏曲常常把邹应龙描绘成攻倒严嵩父子的英雄,其实此人是一个十足的机会主义者。邹应龙是摸透了皇帝“有意去嵩”的心理后,投其所好,果然正中下怀。皇帝虽然罢了严嵩的官,但多年来的感情一时难以割舍,每每念及其“赞修之功”,竟忽忽不乐,便以手谕的形式告诫已经升任内阁首辅的徐阶:“嵩已退,其子已伏辜,敢再言者,当并应龙斩之。”也就是说,今后如果再有官员谈起严嵩父子的事情,那么连同邹应龙一并处死。这使邹应龙感到莫名的惶恐,唯恐因此遭来杀身之祸,迟迟不敢赴通政司出任参议之职。后来在徐阶的调护下,才惴惴不安地赴任视事。
事情的真相还远不止此。这场政治活剧是徐阶一手导演的。唐鹤征《皇明辅世编》,透露了其中的许多细节,好在原文并不难懂,照录如下:
“先是,(严)嵩子世蕃卖官鬻爵,恣肆无忌。(皇)上亦微知之,念嵩,不忍发。会有术者蓝道行以箕仙术进,上颇信眷,事必咨之。(徐)阶因深与之交。上有所问,密封使中官(太监)至乩所焚之,不能答,则处中官秽,不能格真神仙。中官乃与方士谋,启示而后焚之,则所答具如旨。(蓝)道行狡,乃伪为纸封若中官所赍者,及焚而匿其真迹,以伪封应。
(皇)上一日问:‘今天下何以不治·’
对曰:‘贤不竞用,不肖不退耳。’
则问:‘谁为贤、不肖·’
曰:‘贤者辅臣(徐)阶、尚书(杨)博。不肖者(严)嵩父子。’
(皇)上复问:‘我亦知嵩父子贪,念其奉玄久,且彼诚不肖,上真(上天真君)胡以不震而殛之·’
报云:‘世蕃罪恶贯盈,固宜速殛,以在辇下(京师),恐震惊皇帝,欲俟外遣,戮为齑粉矣。’
(蓝道行)密以告(徐)阶,(徐)阶恐稍迟则(皇上)圣意解,半夜即遣人邀御史邹应龙具疏,劾嵩父子。诘朝上之。上勒嵩致仕,下其子世蕃狱,(遣)戍之。擢应龙五品京职。
(皇)上虽退嵩,而怜其和良承意,虑后无当者,忽忽不乐,手谕(徐)阶欲传嗣,令拟诏。(徐)阶极言不可,而吏部、礼部奏迁(邹)应龙通政参议,报可矣。忽有旨切责二部臣,以邹应龙为邪物,不宜转官。(徐)阶恐为应龙累,力为关说,应龙得无恙。”
你看,徐阶买通蓝道行,在扶乩时让“神仙”说出“贤者辅臣阶、尚书博,不肖者嵩父子”,并且连夜派人要邹应龙起草弹劾严嵩父子的奏疏;此后又害怕邹透露其中关节,连累自己,多方为邹应龙关说,使之平安无事。
一波已平,一波又起。严嵩虽然罢官,不过是“致仕”(致仕即退休,并非某些人所谓“达到做官”)而已,并未伤筋动骨。严嵩的儿子严世蕃遣戍雷州,也只是官样文章,虚应故事,还没有到雷州,就中途返回老家,威风依旧。严世蕃的同党罗龙文也从遣戍的地方逃回,与严世蕃计议如何翻盘。袁州府官员获悉此事后,立即把严府“聚众练兵谋反”的迹象报告了巡江御史林润。林润作为言官,一向敢于直言,先前曾弹劾严嵩的党羽鄢懋卿,害怕严世蕃东山再起,遭到报复,马上上报朝廷:严世蕃、罗龙文“蔑视国法”,“有负险不臣之志”,而且还有“通倭”迹象。皇帝对于严氏父子贪赃枉法还可以容忍,对于谋反绝对难以容忍,立即下旨逮捕严世蕃、罗龙文来京审问。
严世蕃余威犹在,居然买通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官员,在定罪书上写进弹劾严嵩父子的沈炼、杨继盛,以便激怒皇帝,得以死里逃生。三法司官员把严世蕃的定罪书送交内阁首辅徐阶审定,果然强调处死严世蕃为沈炼、杨继盛抵命。徐阶深知皇上脾性,这种写法必然触怒皇上,是“彰上过”——彰显皇上的过错,因为处理沈炼、杨继盛都是以皇帝圣旨名义发出的,为沈炼、杨继盛翻案,就意味着皇帝以前的圣旨是错误的,那样不但不能置严世蕃于死地,反而会祸及林润及其他弹劾严氏父子的官员。经过徐阶修改的三法司判决书,强调的重点是与皇帝毫无关系的罪状:“谋反”、“通倭”。上面如此写道:严世蕃与罗龙文一起诅咒朝廷,构煽狂谋,招集亡命之徒几千人,操练兵法,妄图谋反,并且准备“外投日本”云云。平心而论,严世蕃咎由自取,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但“谋反”、“通倭”却是不实之词。这不是真正意义的弹劾与审案,而是在耍弄权术。
果然,皇帝对于严世蕃“谋反”、“通倭”十分震惊,下旨:仅凭林润的揭发,还不足以昭示后世,必须核实。徐阶再度代替三法司起草答疏,以肯定的语气回答皇帝:“谋反”、“通倭”证据确凿。嘉靖四十四年三月二十四,皇帝降旨:批准三法司的拟议,以“交通倭虏,潜谋叛逆”的罪名,判处严世蕃、罗龙文斩首,抄家,黜革严嵩及其孙子为平民。
儿子斩首、孙子充军、家产被抄,严嵩的精神彻底崩溃了,一年之后命归黄泉。
严嵩、严世蕃恶贯满盈,他们的下场是罪有应得。值得深思的是,为何义正词严的弹劾不但无法奏效,而且适得其反;为何充满阴谋与权术的做法却取得了成功·几年以后,官员们在撰写《明世宗实录》时,就表示了异议:严世蕃凭借其父的威势,“盗弄威福”,“浊乱朝政”,完全可以用“奸党”罪处死,而林润的奏疏说他“谋逆”,三法司的拟议说他“谋叛”,“悉非正法”。所谓“悉非正法”云云,就是没有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以一种非法手段处死本该处死的罪犯。实在有点匪夷所思。
仅仅指责林润、三法司是不够的,关键依然在于皇帝。徐阶深知皇帝的心态,耍弄权术,把握的原则就是不能“彰上过”,既要处死严世蕃,又不能彰显长期宠信严嵩、严世蕃父子的皇帝的过错。而“谋反”、“通倭”这样的罪状,是在皇帝决定严世蕃充军之后发生的,皇帝当然毫不知情,与先前宠信严氏父子毫无关系,因此一举成功。当时的史家不可能洞悉其中的奥妙,或者即使洞悉奥妙,也不敢直白地说出来,毕竟圣贤是主张为尊者讳的。
同样是弹劾严嵩,各色人等的心态是不一样的。显然,邹应龙、林润、徐阶的人品,也是无法与沈炼、杨继盛相提并论的。
明朝张居正变法引发的党争
明神宗朱翊钧继位后,张居正接任首辅一职,在公元1573年进行了大规模的政治、经济改革,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国势渐见中兴,处于统治危机中的明王朝出现了短暂的复苏和繁荣。可惜好景不长,张居正死后,反对改革的官僚纷纷起来攻击、诬陷张居正。神宗于是下诏追夺了张居正的封号和谥号,查抄了张家。改革由此被废止,朝廷又一天天走向没落。
三套马车并驾齐驱
张居正是名震荆州的“南郡奇童”,12岁中秀才,16岁中举人,23岁得中二甲进士,可谓少年得志。对于自己的前途,张居正也是信心满满,期望着能做一番为国家致太平、为个人求不朽的大事业。
公元1549年,凭着初出茅庐的锐气,张居正上呈《论时政疏》,力陈时政的五大弊病:宗室骄恣,侵凌地方官民;不重视人才,官吏徒有虚名;吏治不健全,官场腐败;边疆防备不利,边患不止;财政用度大奢,入不敷出。这份奏疏是颇有见地、句句切中时弊的,当时的宰相严嵩看到这份奏疏后,如芒在背,一怒之下将奏疏掷到地上。由于疏中并没有指名道姓,此时的张居正也是位卑言轻,还构不成对自己的威胁,严嵩也就没有追究。但是这种石沉大海的平淡对于满怀激情的张居正来说,无疑是个巨大的打击,他告病黯然回到了故乡江陵。
乡居江陵的三年,张居正学会了忍耐。张居正知道,他需要等待时机。很快,嘉靖帝对已过八十高龄、人老智昏的严嵩渐渐疏远了。恰在此时,御史邹应龙上疏弹劾严嵩父子,得到内阁辅臣徐阶的支持,不可一世的严氏父子集团终于垮台。而嘉靖帝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其子裕王即位,是为明穆宗。公元1567年,张居正晋升为吏部左侍郎兼内阁大学士,入阁参与机要政务。这一年,张居正43岁。
隆庆初年的内阁,是徐阶、高拱、张居正三驾马车。但是未等张居正施展抱负,徐阶和高拱之间便发生了尖锐的对立。在这次政治斗争中,徐阶失败,高拱大权在握,开始大肆重用私党,排斥异己,驱逐内阁中的大学士。最后,内阁大学士竟只剩下高拱和张居正两人。张居正因为与徐阶的关系密切,感受到了威胁,他知道单凭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同高拱集团抗衡的,只有寻求坚定有力的同盟,形成自己的势力集团,才能巩固自己的地位,施展自己的才干。最直接最强有力的支持,莫过于皇帝和后宫,而这之间的桥梁,就是宦官。
其实,早在穆宗即位之前,张居正便利用侍讲读的身份,与裕王府中的宦官打得火热,并与司礼监太监冯保拉上了关系。明代宦官机构庞大,号称“内府”,共有二十四衙门,即十二监四司八局。其中尤以司礼监的权力最大,因为它可以根据皇帝旨意批答官员们的奏章,传谕圣旨。司礼监设掌印太监、秉笔太监和随堂太监。掌印太监的地位最高,人称“内相”。冯保在嘉靖朝时已经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了,穆宗继位后,屡次想升其为掌印太监,但是高拱因畏忌冯保权力过大,多次从中作梗,遭到冯保忌恨。在张居正送给冯保黄金三万两,银十万两,夜明珠九颗、名琴七张、珍珠帘五副之后,冯保与张居正的关系愈加密切起来。
公元1572年,穆宗病重。冯保串通张居正预先起草遗诏,不想被高拱发现。高拱当面责问张居正说:“我是内阁首辅,掌管国家大事,你凭什么背着我单独与宦官一起准备遗诏·难道是想图谋赶我走吗·”张居正大窘,无言以对,只好谢罪。没过几天,穆宗皇帝死了,年仅十岁的太子朱翊钧即位,是为神宗,即万历皇帝。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人以顾命大臣的身份辅政。
小皇帝朱翊钧还是皇太子的时候,冯保就伴随着他,悉心照料,被朱翊钧称为“大伴”或“冯伴伴”,视为亲信。因此神宗一登基,冯保就成为了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集司礼监、东厂兼总内外大权于一身。
高拱无法容忍自己大权旁落,决定先下手为强,向小皇帝上疏,请求削减司礼监的权力,还之于内阁。高拱还命他的门生故吏等同党一起上疏弹劾冯保。冯保见状,忙派亲信徐爵向张居正请教对策。张居正深知,如果对冯保投井下石,对自己没有半点好处;如果协助冯保逐去高拱,自己便可升为内阁首辅,实现多年的夙愿。于是,张居正向冯保献计,要冯保饰词激怒两宫皇太后,借刀杀人。
高拱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常常出言不慎。穆宗去世时,高拱曾在内阁一边痛哭,一边对同僚感叹,说:“十岁天子,如何治天下!”这虽然是实话,却被张居正、冯保抓住了把柄。冯保于是跑到两宫太后面前煽动。两宫皇太后品味着这些话,不禁惊悚,小皇帝也是惊恐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