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跑儿结了婚以后,在村里住了些日子,就回城里上班了。苏冬花也走了。槐树院又像以前那样安静下来。
三奶奶家里多了陈新仁常来走走,帮着做这干那的。每天早上起来,陈新仁总是先把三奶奶家的水缸挑满,才给自己家里挑水。三奶奶和灵巧子挺喜欢。石永成多一半时间在牲口棚里面忙,不常回来。陈新仁到牲口棚去看他,帮他干活,他就叫他干,不说好也不说不好。陈新仁也不在乎,去了叫一声“爸”,低下头就干活。走的时候说一声“爸,我走了”,不等回话就出了门。石永成也不送他,顶多直起腰看着他的后身子。
一个星期天小跑儿回村里来,小两口拿着小跑儿买的礼物说说道道朝老槐树院走去。小跑儿问:“我爸要是还不理你,咋办呀?”
陈新仁憨厚的笑着说:“老人家不撵我、骂我就行,就是承认了我。我这个女婿就当成了。”
小跑儿笑着说:“你的脸皮真厚实。”陈新仁一本正经地说:“有了你,我就全有了。我还能再要求老人们这呀那的。我能做到的就是把当儿女的那一份责任尽到,就行了。”
小跑儿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差点把自己的新女婿紧紧抱在怀里。
石永成还是不热不凉的样子,看了小跑儿和陈新仁一眼,没言语,转身就朝门外走去。三奶奶喜欢地拉着小跑儿的手上下看着,只是看不够,见石永成要走,就叫住他:“永成子,你看跑女子结了婚心气儿多好,脸色儿也好了,你还不高兴呀?”
石永成只得回过身子,说:“他们过得好,我还不高兴?我这号当爸的,不就是指望他们过得好呀。”
三奶奶沉下了脸说:“要真是这,娃结婚的时候你还生那样大的气?差一点把命搭上?”
石永成叹了一口气:“我还不是怕她以后的日月过不下个样子。”说完,石永成摇摇晃晃朝外面走,走到院门口又回过头说了一声,“跑女子,叫新仁子吃了饭再走。”
小跑儿赶紧应了一声:“知道了,爸。”三奶奶喜欢地对陈新仁说:“新仁子,你看,心肠再硬的人,也有回头的时候。”“奶奶——”陈新仁哭了……
没多少日子,苏冬花又回村里来,见了三奶奶和石永成就高兴地说:“王司令又捎信来,说他的儿子王生战那娃又愿意跟雪梅子结婚。雪梅子也愿意。以前王生战来找跑女子耍的时候,雪梅子也跟着起哄疯跑,两个人很熟。”
石永成笑着说:“这王司令家的大公子,咋一根筋地瞄上了咱家的女子,那么大的东阳就没有一个他能看上的好女子?”
三奶奶一下子高兴了:人家司令家的大公子“永成子尽说些没材料的话,能看上咱家的女子,还不是天大的好事嘛,还问这问那的。你们把手里的啥事情都放下,专门到东阳给人家王司令回话,看人家有啥安排,咱好早做预备。我看王司令一家人是好人家。”
石永成说:“对对对,赶紧着给娃们办。我心里正觉得对不住老首长呢。这些日子我心里正想着找个理由去看看老首长哩,这一下圆满了。”
三奶奶拉了一把石永成:“雪梅子是良驹子的女子,不知道良驹子愿意不愿意?”
苏冬花摇摇头:“这事我也想到了。问雪梅子,雪梅子说她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她没有爸,要有的话,也是她石伯伯。”苏冬花说着,指指石永成。
三奶奶眼圈红了:“看这个良驹子把一个家糟蹋成啥光景了,把我娃惶西惶的。”
石永成倒是能沉住气:“不用理那个刘良驹。只要娃愿意,咱就紧着给娃操办。”
这一回石永成成了媒人,跑了几趟东阳就把事情说成了。商议接亲的事情。刘雪梅一句话就做了主:“我要在皂荚树底下村里出门。”
结婚那天,王司令和老伴带着儿子王生战,坐搭着帆布棚子的简易客车来村里接刘雪梅。石永成和苏冬花、灵巧子带着小跑儿和陈新仁把刘雪梅送到东阳。
小跑儿见了王生战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妹夫。”王生战也红着脸叫了一声:“大姐。”陈新仁叫了刘雪梅一声“妹子”,刘雪梅叫了陈新仁一声“姐夫”。王生战拉过陈新仁的手亲热地说:“姐夫,以后咱们就是一担挑了,就是水冲不乱,火烧不断的正经亲戚呀。”陈新仁憨憨地光笑不言语。石永成听了奇怪地问:“以前跑女不是叫生战哥吗,今天咋反过来了,生战叫跑女大姐了。”一下子把众人问住了。还是小跑儿来得快:吃亏是他自找的。”
“谁叫他非要作我的妹夫呢,王生战笑着说:“我愿意吃这亏。”众人听了都笑起来。王司令笑着说:“我这一辈子不和石永成、苏冬花攀上儿女亲家誓不罢休。就像打仗的时候攻山头,攻不下来决不回头啊。”石永成更是高兴,说:“老首长,咱这全是缘分,全是缘分呀。”王司令拿出藏了多年的老汾酒,两个老战友打开酒瓶子喝开了。他们都不是喝酒的材料。苏冬花和王司令的老伴又是高兴,又是心疼,干着急没办法。最后还是小跑儿和王生战瞪着眼睛把酒瓶子拿走了。
唯一不太圆满的是刘雪梅和王生战结婚的时候,刘良驹在外地开会,没能赶上。苏冬花问刘雪梅等不等她爸,刘雪梅紧闭着的嘴唇嘣出两个字“不等”。廉莲知道了,托人送来一份礼品。刘雪梅当着来人的面把礼品扔到了大门外边。
石永成的生活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整天在牲口棚里面忙活。自打石永成喂牲口以后,孙吉祥和老伴过来看过几回,孙小胖下了工常过来帮着干这干那。王水仙来得最多,有时候端一碗水过来叫他喝,有时候过来帮着扫扫院子,更多的时间没事找事,过来问这问那。一回走了,二回又来了,闹得石永成浑身不自在。
这个王水仙刚嫁给小胖子的那几年还挺本分,一天到晚不是下地干活,就是在家里做家务活儿。后来村里比她结婚早的和比她结婚迟的媳妇都生了孩子,就她老不见开怀。孙吉祥老两口急得不行,小胖子和王水仙小两口也急得没法子张口。后来小胖子挖矿石的时候和石永成一块受了伤,叫矿石砸了大腿根子,养好伤以后就传出小胖子“起不来了”“不行了”的闲话。再往后,小胖子出了门总是蔫头耷脑的提不起精神,王水仙在人前倒是鼻孔朝天神气得了不得。这小两口正经成了老百姓常说的“仰脸老婆低头汉”。而这王水仙每回见了石永成总是有话紧着说,没话找着说,没人的时候还动手动脚拉一下扯一把的,闹得石永成躲都躲不及。
三奶奶看出了王水仙的毛病,好几回指点石永成离这个媳妇子远一点,可不敢坏了自己的名誉。石永成记着母亲的话,不多和王水仙搭腔,没胡子爷在的时候,不理她,由她闲磨牙。没胡子爷不在的时候,就劝她快走。王水仙倒是顾脸面,每一回都听石永成的话,叫走就走了。石永成也没把这事当成一回子事,偏偏有一回叫这媳妇子黏住了。
一天前晌,村里的两挂大车出去搞副业了,小胖子也跟着大车出了村。没了大车,牲口棚里一下子宽敞了许多,石永成又里里外外收拾了一气,显得越加干净利索了。后半晌,人们都下了地,没胡子爷也没来。老汉子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石永成叫他后晌里不用来了,多歇一会儿。石永成正坐在饲养棚铡草间里面用粗针粗线缝补一只牲口脖套子。这几天地里没多少活儿,牲口都没上地,在槽头静静地吃草。
干起活儿来时间就过得快,才缝好了一个牲口脖套子日头就偏西了,阴影不声不响地漫过来,牲口棚的光线也暗了。这牲口棚是面朝东的窑,黑得早。石永成只好把牲口脖子套搬到院子里缝补。
王水仙又过来了,从怀里掏出一块红薯,脸上带着微笑递给石永成:“大哥,给,这是我才蒸下的红薯。干绵干绵的,可好吃了,你尝尝。”
石永成头也没抬,没接红薯,仍旧干他的活儿,随口说:“水仙子,没事的时候,不要老过来,我还要干活哩。你看我忙着哩,一会儿天全黑了,就干不成了,明天牲口下地还要用哩。”
王水仙不在乎地把红薯放到窗台子边上,朝石永成身边靠靠,小声说:“大哥,我有要紧事情给你说,你得给妹子出个主意。你们小胖子跟着大车队走了,我连个商量事情的人都没有。”
王水仙嘴里的热气吹到石永成脸上。石永成挪挪身子,抬起头看看王水仙。这媳妇子乌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脑后的发髻上别着一个亮光光的小簪子,一小缕头发很随意地吊在右耳朵后边,脸蛋子上亮亮堂堂的看不见多少皱纹,只是眼角出现了一两条浅浅的短短的褶儿,也只有笑的时候才能看见。上身穿一件蓝底白花粗布夹袄,下身穿一件黑粗布夹裤,脚上穿一双方口黑布鞋。都是旧衣服,可拾掇得干干净净,还能看见折叠过的条纹,穿在这媳妇子身上显得周周正正清清爽爽的。这媳妇子结婚这些年了,没有开过怀,腰身还像小女娃子一样细溜单薄,两个奶子直挺挺地把衣服前襟顶起来,倒显得后襟长前襟短了。圆圆的屁股蛋子朝后撅着,要说这媳妇子的身架子倒是个能生孩子的阵势。
见石永成看自己,王水仙高兴地说:“大哥,我嫁到村里这些年了,你从来没这样子看过我。咋样?你妹子到了人前头不会给你丢人吧。”“一张嘴就下坡!”石永成听出了王水仙话里面的味道,就不再理她,还是低下头做活。王水仙有些急了:“大哥,我真的有事求你呀。小胖子走的时候跟我说,家里有事叫我找你。”石永成放下牲口脖套,站在院子中间,揉揉眼睛,伸伸胳膊,活动活动身子:“说吧,啥事?”王水仙跟在石永成身后小声说:“大哥,咱自己家里的事情,咋能在院子里说呀。”
石永成拿起笤帚清扫牲口槽里面的草料,边扫边说:“有事你就快说吧,咋还挑地方?看是啥事,你看现在,时候不早了,我还有好多活儿没干哩。你还不回家做饭呀?”
王水仙朝院子外面看看。外面日头已经没了,天快黑了,下工的人慢慢朝自己家里走去。村子里静静的,有的人家已经点上了灯,昏黄的灯光从窗户格子悄悄洒出来。王水仙说:“可不是,天不早了。我帮你干,几下子就干完了。”说着,王水仙拿起窑院门后面的扫帚扫起来。
石永成看看牲口圈,没吭气,耐着性子在院子里归整东西。见王水仙不说话,就大声催她:“水仙子,有话快说,说了快走。我要回家吃饭了。天都快黑了,你家里没事在这里磨闲牙!”
王水仙左右看看,走到石永成面前小声说:“大哥,我家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呀?”
石永成两手拄着扫帚把子,直起腰来喘喘气,皱着眉头:“看你说的,你家的事情我咋能知道呢。你快走吧,吉祥叔叔可能已经从地里回来了,快回去给他做饭去,别叫老汉子饿着了。”
王水仙看看墙那边,笑眯着眼睛:“不要紧,后晌饭好做。小胖子跟着大车搞副业去了,就我和两个老的。熬点米汤,馏上一口馍,夹一筷子酸菜,随便吃一口就行了。我得先给你说说我家的要紧事情。”
石永成随口说:“你快说,你不看天黑下来了。你不饿,我还要回家吃饭哩。”
王水仙轻轻拍拍自己的小肚子,脸色变成了大红布:“我不信你不知道。你结婚比我们都迟,天锁子都好几岁了。可我们家出来进去还是两个大人。这事你能不知道?净装糊涂……”
石永成停住手里的活,看看王水仙:“这叫啥事,有的人开怀早,有的人开怀迟。人和人咋能一样呢,这不是着急的事情。”
王水仙脸更红了:“哎呀,大哥,你不知道呀,我们的事情不是我开怀迟早的事情。是小胖子他……”
石永成知道王水仙接下来要说啥了,赶紧截住她的话头:“行了,行了,别再说了。你们这种事情,别跟我说。到县里医院找医生看看,我又不是医生。”
王水仙低下头说:“我去过好几回了,小胖子去也过了。医生说小胖子——”
石永成摆摆手:“我说水仙子,行了,行了。我不听你们这些事情。我也帮不上忙。你快走吧。”
王水仙哭了:“大哥,你和我家大哥是生死战友,他成了烈士,我家的事情,就是你家的事情。小胖子跟我说这是你当着全村人的面说过的话。你说,这么大的事情我不找你找人家谁去呀。你真看着叫抗日烈士家绝后呀……”
石永成急忙说:“哎呀,你哭啥呀。不是我不帮忙,你说,像你们这种事情,我一个大男人能帮上啥忙呀。”
王水仙抬起头,一把擦去眼泪,咬咬牙说:“大哥,这事就是你这个大男人能帮上忙!你要是个女人的话,贴上钱我也来不找你。”
石永成瞪大了眼睛:“净说些没材料的憨话!我咋能帮你的忙呢?”
王水仙朝石永成身边靠靠小声说:“大哥,我想了不知多少回了,我这忙只有你帮最合适。”
石永成朝边上躲躲:“快说吧,啥事,咋个帮法?”
王水仙吭吭哧哧地说:
“我……我想请你……你……帮我怀一个娃……”话还没说完,王水仙羞得低下了头,脖子都红了,喘气也粗了。
石永成把手里的扫帚掉过头来,抓住扫帚梢子,用扫帚把子敲敲槽沿:“水仙子,你再胡说这些不够数的话,当心我用这扫帚把子敲死你!你还知道人在尘世上该咋活吗?你知道还有啥丢人的事情吗?”
王水仙反倒轻松地笑了,出气也顺了:“大哥,你也别生气。反正再难说的话、再难听的话我总算说出来了。你不知道这话妹子憋了多少日子了。憋得妹子心里难受得不行,有时候连气都喘不上来呀。我看看圈里面还有啥活儿。”不等石永成说话,王水仙就走进圈牛的窑洞。
石永成着急地说:“里面没活了,你这是干啥呢,快回家做饭去吧——
”“哎呀——”石永成话没说完,就听见窑里面传来王水仙的叫声。听见王水仙的叫声,石永成赶紧快步走进牛圈。圈里面黑黑的,啥也看不见,只能听见老牛吃草的声音。
“吱呀——”窑门从石永成身后闭上了,两条细细的胳膊把石永成的腰紧紧抱住,一对软嘟嘟热乎乎的肉疙瘩顶在他的后背上。石永成正要使劲掰开抱住自己的手,王水仙说话了:“大哥,你不要骂我,也不要打我。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叫唤起来,把全村人都叫来,看你咋出这牛圈。”
石永成不动了,着急地小声说:“水仙子,你这不是害我嘛。”
王水仙把脸贴在石永成后背上喃喃地说:“大哥,话已经说开了,我不怕丢人。你不知道绝后是老百姓家的一件大事,比天还要大。我家大哥是烈士,没有留下后人。小胖子的那个东西原本就不太好用,前一两年挖矿石的时候又叫砸了一下,现在连起都起不来了。两个人办不成事情,哪来的本事叫我怀娃呢。孙家还不是绝了后?你还能眼看着烈士家绝了后?还说要照护我家一辈子哩,你咋照护?”
石永成额头出了汗:“水仙子,这种事情,不是照护不照护的事情呀。我真做不到呀。要真是那样,我,还有你,我一家,还有你一家,咋在村里活人呀。快放开我!”
王水仙摇摇上身,那一对热乎乎的肉疙瘩在石永成背上紧紧地揉搓了几下:“大哥,你真傻。我想过不知多少回了,就是咱两个人的事情。我肯定不会说,你也不会说。谁家能知道呢?你不知道,我爸妈一提起生娃这事就哭,一提起这事就哭。我一劝,他们就说我是死心眼,一根筋。我知道,两个老的除了接不上孙子着急以外,还害怕我因为小胖子有病和他离婚。生上一个娃,啥事情都没了。大哥你放心,没事的。只要帮我怀上娃,我保证不会再来缠你。谁叫我命苦呢……”王水仙说着哭了,石永成感到后背上湿湿的。
石永成急得浑身冒汗:“水仙子,你先放开我,有话慢慢说。”
王水仙把脸紧紧贴在石永成背上:“我不,今天这机会,我寻了好几年了。今天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