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跑儿见了石永成笑着叫了一声:“爸,您来啦。”苏冬花朝小姑娘摆摆手:“雪梅子,快过来,这是你石伯伯。快叫伯伯。”刘雪梅大方地走到石永成跟前叫了一声“石伯伯”。石永成稍稍扭过头,尽量把好着的左半边脸朝着刘雪梅,同时应了一声“哎”。刘雪梅拉住石永成的手高兴地说:“石伯伯,我们老师还给我们讲您的故事,叫我们向您学习哩。”小跑儿也走过来挽住石永成的胳膊。苏冬花对两个孩子说:“跑女,带着妹妹给你爸做饭去。我跟你爸说会儿话。”“行,”小跑儿边走边看着石永成,“爸,今天您尝尝我们做的饭,连雪梅子都是好把式。”石永成点点头:“我知道,都是你妈的徒弟。”刘雪梅拉拉石永成的手:“石伯伯,吃完饭,我们还要听您讲打仗的故事呢。”“能行。伯伯满肚子的枪炮手榴弹和飞机坦克大炮。”石永成还是尽量把好脸朝着刘雪梅。日头透过院墙外面白杨树的枝叶把明亮的光线筛进来,院子里面暖洋洋的。看着两个孩子的背影,苏冬花小声说:“永成子,你看看,你一走十几年不回头,娃娃们都长大了……”
“可不是……”石永成也有些激动,眼眶子都泛红了。一下子又想起了啥事,猛地站起身来强笑着说,“哎呀,我还忘了。”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哗啦哗啦作响的小布袋子递给苏冬花,笑着说,“给你看一样好东西。”
苏冬花接过小布袋,先看看石永成,随后轻轻擦擦小布袋子,小心地解开。小布袋里面装的是一二十个手指头肚子大小的小石头。只见那些小石头一个个圆溜溜明光光的,叫日头一照发出五颜六色的光来。苏冬花喜欢地问:“哎呀,真好看呀,这是些啥石头呀?”
石永成拿起一块红色的小石头说:“这是新疆大戈壁滩上的五色石,你仔细看看,这么些个小石头,只有红黄黑白绿五种颜色。”苏冬花稀罕地看着小石头,问:“哎呀,哪里来的这些好看的小石头呀?一般大小,还都是圆溜溜滑溜溜的。”
石永成说:“我在大西北戈壁滩上拣的。新疆的大戈壁滩上方圆几千里地平展展的,骑上马跑上好几天都看不到边。没有山没有树没有村子没有路,也没有人,静静的。白天热得要命,黑了又冻得不行,正经是‘早穿棉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那戈壁滩表面上就铺着厚厚的一层这样的五色石。为了改善生活,我们把五色石烧烫了,再把擀得薄薄的白面饼放到上面烙熟了吃。很好吃,我们叫五色饼。”
“真的吗?”苏冬花喜欢地一个一个拿起仔细地看。
石永成踮着脚尖仰起头眯着眼从西边院墙头看出去,好像又看到了戈壁滩,嘴里喃喃地说:“我费了一个礼拜天的时间在戈壁滩上拣了一堆五色石,挑了拣,拣了挑,全都是一样大小,一样圆溜。我把五色石洗得干干净净,缝了一个小布袋装了起来,预备回家以后教你烙五色饼。后来,我们的队伍又是剿匪,又是开荒生产,从北疆到南疆,从天山到盆地,从沙漠到草原,转了不少地方,我一直没舍得丢掉这些五色石。有一回,我押运粮草,和土匪遭遇了,一颗流弹打到我挂在腰间装五色石的小布袋上面,打碎了一颗小石头。要不是这块小石头替我挨了枪子儿,我就完了。时间长了,小布袋磨烂了,我就再缝一个,仅小布袋就换了三四个。今天我总算把这宝贝亲手交给你了。”
苏冬花把军功章和五色石紧紧抱在怀里,眼睛里含着热泪,看着石永成。石永成看看军功章和五色石,又看看苏冬花涨红的脸,轻轻地说:
“那个刘良驹对你和小跑儿还不错,我就放心了。以后咱们就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吧,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我也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当然,以后我的日子过得好和孬是另一回子事情了。冬花子,这些东西就留在你这里吧。咱们总算夫妻一场,还有咱的小跑儿,也算我这当爸的,对自己的亲生女儿有这么个交代吧……”石永成越说声音越低,以至最后忍不住哽咽起来。
苏冬花想了想,把军功章挨着个儿仔细看了一遍,末了递给石永成,说:“军功章还是你留着吧,这东西比机关里写在纸上盖着大红公章的证明管用。小跑儿以后也是两头跑的,你把五色石留给我们就行了。”
石永成默默地接过军功章。苏冬花强笑着说:“以后,过日子遇上啥困难了,尽管给我说,吃饭啦,穿衣啦……这些事情我都比你强。”“看你说的。我连饭都不会吃,连衣服都不会穿?”石永成笑着故意抖抖身上的黄军装。苏冬花抬起头看着石永成:“你打算一辈子都穿黄军装呀?老虎下山一张皮。”石永成憨憨地笑着说:“你别看不起这黄军装。我看这黄军装比啥布料都耐穿,比啥衣服都好看。我还就是爱穿军装,浑身带劲,我要穿一辈子。”苏冬花没有笑:“一辈子穿黄军装,那你还结啥婚,娶啥媳妇。”石永成伸出一个手指头:“我爱穿黄军装就不能结婚了?”
“又来了,我是说你要是一时半会儿怕找不下合适的茬口儿,妈年纪也大了,还能给你做了针线活儿吗?看你东拉西扯到哪里去了……”苏冬花说着难过得说不下去了,扭过头看着院墙。
石永成小声说:“还用你替我着急呀,我妈已经给我找下媳妇了。你看我这脑子,真不管用了,把这大事忘了。给你说,我要结婚了。这一回我就是专门来给你说这事来了。”
苏冬花的身子猛地颤动了一下,随后又笑了:“是吗,哪里的婆家?那边结过婚吗?”石永成把女方的情况说了一遍。苏冬花低下头没言语,把手里五色石小布袋攥得紧紧的。石永成咧咧嘴:“其实,我也不想急着结婚,就是我妈……”石永成说完,不等苏冬花张口就把军功章装进衣袋,起身出了院门,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苏冬花紧跟一步:“我说你吃一口饭再走吧。两个女娃子正给你做着饭哩,快好了。”石永成停住脚转过身看苏冬花一眼,凄惨地笑笑,摆摆手,回头走了。苏冬花站在院门口,看着石永成走起路来有些歪斜的后身子,两行清泪又慢慢流下来……
石永成走了不一会儿,刘良驹就回来了。刘良驹看着苏冬花不对劲:“你咋啦,天阴得像要下雨。”苏冬花没理他的话:“石永成才走,他要结婚了。”“这就对了嘛,这就对了嘛。”刘良驹大大松了一口气,满脸的高兴。苏冬花瞪了刘良驹一眼:“人家石永成结婚,咋比你自己结婚还要高兴呀。”
刘良驹笑着说:“自打石永成回来,我就没过一天好日子。机关干部们背后都拿这事当故事讲。我也担着心,只怕你撇下我跟石永成破镜重圆去了。”
“这一下,你就能高兴了?”苏冬花转身回到房里。“还真是这回事。”刘良驹跟在苏冬花身子后面。“吃饭了,石伯伯吃饭了。”刘雪梅叫着走出来。一看石永成不在,着急地问:“妈,我石伯伯呢?饭好了。”苏冬花指指院门:“走了,人家说还有事。”小跑儿走出来看了刘良驹一眼,难过地说:“妈,你看我爸好不容易来家里一回,饭没吃一口,水也没喝一口,真是。”刘雪梅也说:“妈,你咋不把石伯伯留住呀,我还要听他讲战斗故事哩。”苏冬花脸沉沉地说:“人家要走我能留住呀。”刘良驹笑笑:“这算啥问题呀。以后你们回村里给他做去,多做几顿不就行了。”苏冬花火辣辣地说:“回到村里还用她们做?”小跑儿哭着回了房里……刘雪梅站到大门外面踮着脚尖伸长脖子朝远处看……
三奶奶三下五除二就把石永成的婚事办了。三奶奶硬是把小胖子结婚剩下的那五斗米给对方家里送过去,还说后半年秋下来还要还五斗,以前说下的话一定要算数。对方家里老人感激得不行,直说这一门子亲戚真是攀对了。石永成结婚那天,王团长和石永有带着县里的几个领导专门来村里祝贺。老水眼孙吉祥带着老伴和儿子、媳妇都过来帮忙。石敢老汉作为主事长辈坐镇操办。石猛老汉一家也出面打杂儿。在场面上调兵遣将如此这般初一十五的,当然是没胡子爷的事情。两孔窑洞中间的墙上贴着一张叠成牌位形状的红纸,红纸上写着“供奉石氏历代祖宗”,墙跟前的桌子上摆着三碗供品,香炉里面插着一炷香。一缕青烟袅袅直上,缭绕在老槐树院子上空。石永成在没胡子爷的带领下先给三奶奶磕了头,又给祖宗磕了头,起身接亲去了。三奶奶坐在炕头上和亲戚们拉着闲话,高兴地说:“今日,我是闲人。”
亲戚们说:“你也是最高兴最体面的人呀。”三奶奶揉开了眼睛。婚事办得顺顺当当热热闹闹。只是接亲的人还没回来小跑儿就走了,跟谁也没打招呼。苏冬花和刘良驹也没来。三奶奶心里明白,嘴上啥都没说,背地里掉了一会儿眼泪。
石永成结婚的前几天,苏冬花带着在城里置办下的结婚用的东西,提前回到村里,帮助三奶奶做了几天针线活,常常忙到深夜,把被子、褥子、门帘、衣服全做好了。还帮着石永成把窑洞里里外外细细扫了一遍。
三奶奶看着弯着腰忙来忙去的苏冬花,心疼地说:“我娃,看你忙得王朝马汉的,歇一口气再干。”
苏冬花笑笑:“妈,您老人家扭着小脚跑东跑西下沟上梁地给永成子找下好茬口儿,我回来给您老人家帮帮忙做做活儿还不应该呀。永成子有了新媳妇,您老人家放心了,我的心也……”苏冬花说不下去了,低下头继续干活,大颗大颗的泪珠儿不停地落到手里的活儿上面。
“我娃,我惶西惶的娃呀……”看见苏冬花头上已经有了几根白头发,三奶奶越加心疼了。
苏冬花抬起头,掏出小手巾轻轻擦擦三奶奶的眼泪:“妈,您不是给我说过,世上过日月最难的就是怕没人手吗。现时永成子回来了,娶了媳妇,再给您生上一窝子娃娃,您老人家的日月还不好过了呀。”
三奶奶一把拉住苏冬花的手:“我娃,我说的是……”
苏冬花眨眨眼摇摇头,甩掉自己眼眶里的泪水:“妈,我记得您还说过,前头的路是黑的。人要过啥日月,谁也看不清楚摸不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看一步走一步了。再说,我现时也有自己的家。过几天永成子再结了婚,我们两个就各过各的日月了。老天爷就是这样子安排的。您老人家别操心我了。”
三奶奶擦一把眼泪:“我娃,永成子没结婚这两孔烂窑是你的家,永成子结了婚这里还是你的家。你给我好好记住。”
苏冬花放下手里的活儿,摸摸三奶奶的脸,低下头想想,很快就抬起头:“妈,只要有您老人家在,有跑女子在,还有永成子在,我回这个家的路就断不了……”
“我娃别说了,我娃快别说了。”三奶奶拉住苏冬花的手使劲摇摇,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石永成结婚的头一天,苏冬花把结婚用的东西仔仔细细过了一遍,又和没胡子爷把办事的议程认认真真滤了一回,看看没啥纰漏了,就对三奶奶说回家看看,明天一大早就回来帮着永成子接新媳妇。可是第二天早上,苏冬花走到半路上,猛地想到自己这时候到皂荚树底下村里算是哪一回呀!于是赶忙掉头回到自己的家里,蒙上被子哭起来。正哭着,小跑儿也跑回来了。
看见小跑儿半路回来了,苏冬花问小跑儿,为啥不在村里帮着奶奶干活儿。小跑儿说来上一个新妈妈,自己没法在家里待了,也不知道该干啥,也不知道该叫啥。小跑儿紧紧抱住苏冬花的胳膊:
“我的妈在这里呀……”
苏冬花看着女儿叹了一口气。
后半晌刘良驹开会回来,一进家门就问:“冬花子,你不是说今天石永成结婚。你咋没去凑热闹?”苏冬花说:“永成子结婚我回去算哪一门子事呀,你又不是不知道。”刘良驹笑了:“你没有回去就对了,石永有也给我说了,我考虑去了也不合适,我也没去。石永有他们去了。”
苏冬花刚一听见刘良驹的话觉得他说得很明白,后来往深里一想就不知道他说得是咋一回子事了。
苏冬花说:“永成子的婚事总算办了,我妈的心里也踏实了。这些日子,老太太操心的就是这事。”
刘良驹长长出了一口气,哈哈一笑:“可不是?石永成结了婚,麻烦事少了,咱的日月也能过得顺溜了。大家都好呀。”
苏冬花看看刘良驹:“石永成结婚,你高兴哪一回?”
刘良驹也看着苏冬花:“我高兴,你不高兴呀?”
苏冬花沉下脸:“我可不是你这种人。”
刘良驹看看门外:“赶紧做饭,赶紧做饭。我肚子真饥了。自打石永成回来把我折腾得心就不在肚子里面,整天提心吊胆的,我就没吃过一顿饱饭,睡过一个囫囵觉。”
苏冬花斜了刘良驹一眼,做饭去了。
这些日子,刘良驹的日子过得真是不舒坦。自打接到石永成活着回来的消息以后,他的心就悬起来了,不知道会遇上啥事情。紧跟着,石永成进城大闹县委会,当着那么多干部的面骂他,还要打他。要不是三奶奶及时赶来,还不知会闹成啥光景呢。那一回的人可真是丢大了。在东山县工作十几年,还从来没有这样子丢人败兴过。回到家里,苏冬花也不停地哭,尽管她说自己心里明白事情该咋做,一定会保全这个家庭。刘良驹也相信她的话,可是谁能知道那个石永成还会闹出啥事来呀。这事折腾得刘良驹心烦意乱。苏冬花的情绪也好不起来,饭也不好好做,不是多了,就是不够吃,炒菜不是咸了就是淡了。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也没多少话说,家里冷冷清清的。常常是你在外间发呆,他在里间闷坐。
一天后晌,机关没事,刘良驹早早回家,见苏冬花倚着墙坐在床上想心事。刘良驹就问:“晚饭吃啥,我给咱做。”
苏冬花看了刘良驹一眼:“才几点钟就想吃饭?”
刘良驹赔着笑着说:“提前预备好了,到了吃的时候不就省事?你忘了老百姓常说的一句话,叫大姑娘裁尿布,做的时候不用,用的时候不用做了?”
苏冬花一下子坐起来:“想省事?你不回来,在机关食堂吃饭多省事!没有家,一个人活着多省事!哪里有大姑娘,你到哪里找去!还大姑娘长大姑娘短的,你从哪里学的这些本事。”
刘良驹的火气也蹿上来:“苏冬花,我是看着你心里不痛快,才逗你开心。你老大的人了,我这点心情还看不出来呀!咱们的日月,是一天两天的呀。”
苏冬花看看刘良驹恼火的样子,扭过身子。刘良驹愣愣地站在床边没动弹。过了好一阵子,苏冬花转过身来苦笑了一下:“良驹,我知道这些日子,你的日子过得不舒坦,我心里也不舒坦,两个女子也不舒坦。他是我以前的男人,我们还有了小跑儿。咱们结婚也这些年了,也有了雪梅。我一个女人面对两个男人、两个女儿、两个家庭,我能一下子冷静下来吗?你总得给我一段时间把心思理顺了吧。”
刘良驹看看苏冬花蜡黄的脸色说:“我不说你。他石永成也太不讲道理了。在县委机关大闹了一气,还要打我,叫全机关的干部看我的洋相。”
苏冬花又苦笑了一下:“你也不要怨人家石永成。你想想,在外边流血流汗遭罪,回到家里一看,啥也没了,石永成心里能痛快?你总得给他个时间,叫他慢慢想开了才行。”
刘良驹的火气还没完全下去:“我给他时间?他给我时间了吗?见了面,二话没说,指着我的鼻子就开始了,机关枪大炮手榴弹炸药包一起上。我看他这个劲儿真跟社会上那些痞子差不多!”
苏冬花不让了:“刘良驹,你说谁是痞子?石永成成了这副光景,你不看着他可怜,还骂他是痞子。我看你这县委书记真当出名堂来了!这日月你是真的不想过了,是不是?”
刘良驹这才软下来:“我不是骂他,是说他太霸道了,叫我——了,咱别争了,别说他了。算我错了,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