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后半晌和三奶奶从城里回到村里,一连好几天石永成都没出过村,整天在老槐树底下侍弄他的黑马,刷刷马身子,修修马鬃和马尾巴,再不就是把马蹄子抬起来清清马掌。村里好多人没见过军马,不少人站在一边看新鲜。石永成打声招呼就谁也不理了,低下头一边干活还一边跟黑马说话,这样一弄就是半晌。石永成再没提苏冬花的事情。
石敢老汉走过来:“永成子,你把这马打扮得光光鲜鲜的,要给它娶媳妇呀。”周围的人嘻嘻笑了。
石永成手里的活儿没停:“大伯,我们在队伍上,最讲究收拾马。谁的马收拾得干净,打扮得好看,就要受表扬。过上一段时间,连队还要组织评比,评比上了还要给马戴大红花。受了表扬的马上了战场跑得就快,就听话。我这马虽然是匹老马,可也是上过战场的呀。只要我把它拾掇好了,你看它的精神就来了。”黑马好像听懂了石永成的话,睁圆眼睛,扬起头抖了抖马鬃,咴咴叫了两声,马尾巴也使劲甩了几下,马蹄子趵趵地面,挣挣缰绳,好像要窜出去。
周围看热闹的人们吓得赶紧朝两边躲躲。
石永成得意得笑了。
把马收拾好了,石永成又到孙吉祥家里去了。每一回去了,不是帮着老两口干活,就是跟孙大胖的弟弟小胖子说这唠那。前半晌回来吃了晌午饭,倒头睡一觉,后半晌又过去了,天黑透了才回来,还是倒头就睡,啥话也不说,谁也不理。
三奶奶看着儿子啥心也不操,啥事也不管的样子,心里干着急没办法。心里想,时间长了,他的心兴许就安下来了。三奶奶最着急的还是给石永成寻摸合适的茬口说媳妇。三十好几的大男人,没有媳妇咋能行呢。
一天晌午里,石永有带着县里的干部回村里办事,顺便看望家里人。见了石永成,石永有说美国鬼子侵略朝鲜打到了鸭绿江边,威胁我国的安全,国家正在全国范围内动员年轻人参加志愿军。石永成一听这事,立马站起身来,大声说:“参加志愿军?我去!我去!先把我的名报上!”
石永有笑着说:你不能去。”
“永成子,石永成说:“反正这一回我是一定要去。我和东洋鬼子交过手,还没和西洋鬼子打过战。这一回正好补上这一课。这一回还是出国打仗,我这个兵可就当出了名堂。”
三奶奶急了,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永成子,你才从队伍上回来,又要当兵去?你不管妈了?不管家了?妈才过了几天舒心日子,你就不叫妈过了呀。”
石永成双手扶住三奶奶的肩头,说:“妈,您看我在家里也帮不上您老人家啥忙,还净给您老人家添麻烦,惹您老人家生气。眼下国家有事,我又是一个复转军人,我从队伍上走的时候,我们王团长就跟我说,复转军人要做到人转业心不转业,身子脱了军装心里不能脱军装,要随时听从国家召唤归队参战。眼下国家召唤我们了,我这个老兵还能钻在家里叫别人家来保卫我呀。我一定要去!等我们打完仗,我再回来侍候您老人家。”
三奶奶生气了:“我就知道,你的心肠和你爸一样硬。去吧,我死了不用你管!”
石永成张张嘴:“我……”
石永有轻轻拉拉三奶奶,朝石永成扬扬手:“永成子,这一回可不比十五年前了,那时候你十八九岁,精精壮壮的小伙子一个,正是人一辈子最好的时候。眼下你三十多了,又有伤残,跑不能跑,打不能打,人家队伍上不会收你的。志愿军是打仗的,又不是疗养院。”
石永成板着脸说:“永有哥,笑话你弟弟一只眼是不是?看不起你弟弟一只耳朵是不是?跟你说吧,一只眼打枪瞄准方便,不用使劲闭一只眼睁一只眼了。一只耳朵打起仗来听不清枪响,心里不害怕。”石永成说着自己先笑了。石永有也笑起来。
三奶奶没有笑,只是着急地说:“我活了多半辈子了,就没见过永成子这一号人,十五年还没当够,还要去当兵!你妈的熬煎可受够了!”
“不给你们说闲话了,我得赶紧收拾一下。这队伍说走就走,到了要紧三关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还不知道是哪一部分的哩,去了还得打听一下,最好还是我们老部队,人熟呀……”石永成边说边进了窑。
三奶奶着急地拉拉石永有的袖子,嘴朝石永成努努。
石永有笑着看看石永成的后身子,对三奶奶小声说:“三婶,您放心,人家当志愿军是有条件的,年龄和身体条件都有规定,还要考虑家庭情况,人家不会要他的。您叫永成子报名去吧,一会儿就叫人家打发回来了。您看他那个身板子还能上阵打仗吗?”
三奶奶这才放下心:“永有子,要是这样我就放心了。可不敢叫他再出去了,在外面这些年他的脾胃儿都变了。想啥事情,做啥事情,都和咱们不一样。这些也不算啥,要紧的是……”三奶奶说到这里看看石永有,好像有话不好说出口。
石永有见了就说:“三婶,有话您就说。我和我永成子弟弟一样,还不都是您的儿呀。有啥难过的事情,咱们一块儿想办法。”
三奶奶这才说:“永有子你还看不出来,永成子心里不舒坦,出来进去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一天天的跟黑马说话。干啥事都不管不顾的,想下啥是啥,还不是身边没有个人拽着呀。你说这可咋办呀。你得帮婶子想想办法呀。他都三十多了,再不娶媳妇,可真找不下合适的茬口了。”
石永有看看石永成,也小声说:“三婶,我知道永成子心里放不下冬花子。永成子的婚事在我心里装着哪。我也给刘良驹说了,我们一定要赶紧想办法帮永成子把媳妇娶回家来。您老人家放心吧,咱们一起想办法。”
三奶奶摆摆手,没言语。
当天后晌石永成就把从队伍上带回来的军用被子褥子打成背包,穿着一身黄军服,戴着军帽,腰里扎着武装带,背着背包,跑到东山县报名去了。
三奶奶听了石永有的话,心里有数了,也没阻拦他,站在院里大槐树下看着他出了村。不知咋的,就在石永成走路一歪一斜的身子从皂荚树底下出了村子的时候,三奶奶的眼泪还是流下来了。想忍住不哭,费了很大劲儿还是忍不住,眼泪不住地掉下来,赶忙跑回窑里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哭完了歇了一阵,才起来洗了洗脸,想着儿子回来肯定饿了,看了看家里的东西就开始预备做后晌饭。
志愿军报名站上热闹得像逢集,来来去去的大多是报名参军的年轻人,还有几个穿黄军装的军人坐在桌子旁边跟近处的人说着啥话。人们看着石永成这副穿戴,以为是招兵的首长,都给他让路。石永成走到桌子跟前,年轻工作人员见了立马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首长”。
石永成笑笑说:“我哪里是啥首长,今天我也是来报名参加志愿军的。你看,哪里还有我这一号的首长。”
那个年轻人听说石永成也来报名参军,看看他这个样子,嘿嘿地笑了:“老叔,人家号召年轻人参加志愿军。你这么大年纪,队伍上不要。”
石永成听了一下子火了,大声说:“小东西,你还嫌我老了?当年我当八路军的时候,你还在你爸脚趾甲缝里面犯脚气哩!”
工作人员看看他伤残的眼睛和耳朵,又说:“老叔,你看你还是个伤残,肯定不行。”
石永成又叫唤起来:“咋?你还嫌我是伤残?给你说,我这可是打日本鬼子挂的彩!”
工作人员笑着说:“就是呀,你已经当过兵了,还挂了彩,落下了伤残。这一回就不用你去了,叫那些没当过兵的人去。”
石永成也笑了,说:“小东西,你就来回地绕我吧。这一回你绕不过我。收不收我,你说了不算,我找你们首长去!”石永成说完就挤出人群要走。
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穿黄军装的军人拦住他,问:“同志,首长现在正在开会。有啥事跟我说。”
石永成生气地指着工作人员说:“你看我响应国家号召,当志愿军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这小东西连名都不让我报!”
那个军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石永成,笑笑说:“老同志,参加志愿军是有条件的呀。你这条件真不行呀。”
石永成火气更大了,嚷起来:“你个新兵蛋子竟敢说我不够条件!不信你看!你看——”露出挂在胸前的几个金光灿灿——石永成说着拉开衣襟,的奖章。那个军人凑到石永成面前看看那几个奖章,赶忙立正向石永成敬礼,说:“老前辈,敬礼!”
石永成这一下满意了,说:“快点把我的名字写上。石永成,石头的石,永远的永,成功的成。我今天不回家了,就等着开拔了。你看啥都预备好了。”石永成拍拍身后的背包。
那个军人赶忙拉住石永成,赔着笑脸说:“老前辈,老英雄,您真不够条件,就别为难我这个新兵蛋子了。”
石永成一抬屁股坐到桌子上:“我给你说,今天你们要是不收我,谁也别想报上名。”
那些报名的,接兵的,前来问情况的人,都围过来看热闹。报名站的秩序一下子乱了。
那个军人急得鼻子尖上冒出了细汗,大声对石永成说:“我说老同志,你能不能自觉一点,不要在这里要扰乱我们正常工作。你是啥老兵呢!”
石永成跳下桌子,抬脚就把面前的桌子踢翻了:“你个新兵蛋子,敢说我扰乱你们的正常工作,还敢说我捣乱!我自愿报名抗美援朝犯了哪一条法了?”
“哪个胆大的在这里扰乱报名秩序呀!”一个威严的声音从人群外面传进来。石永成扭头看,一个大个子军人挤了进来。石永成仔细一看,是老团长。石永成赶忙跳下桌子立正敬礼,同时喊了一声:“王团长,陆军第一百七十三团后勤处管理员石永成向您报到……”话没说完,石永成的眼泪先流下来了,身子也摇晃得站不稳。
王团长还礼后,拉住石永成的手说:“石永成,我听说了你的一些事情,正说抽空儿到你们村去看你呢。你怎么跑到这里捣乱人家征兵呀。才转业几天,就野成这个样子!没组织没纪律,你没听毛主席说过野战军不能撒野,游击队不能冒油?”
石永成说:“报告团长,我没捣乱,也不敢撒野,我要报名参加志愿军。这几个小新兵蛋子不叫我报名。”
王团长拍拍石永成的肩膀:“你只剩下半条命了,还咋上战场打仗呢?才回家两天半就憨了?”
石永成正要张嘴,王团长摆摆手,说:“咱别在这里扰乱他们正常工作了,跟我到办公室里说话。”王团长说完前头走了。
石永成跟在王团长身后走了。旁边的那几个年轻军人看着他的后身笑。石永成转过身嘿嘿一笑:“就凭你们?几个没长毛的小老鼠还敢在我这老猫屁股上穷骚情!”那几个年轻军人笑得更厉害了。
进了办公室,石永成还没坐稳就问:“王团长,您咋跑到我们县里征兵来了?”
王团长说:“你走后时间不长,我就转到省军区系统了。这一回组织上任命我为你们县的兵役局局长,专门负责这次征兵工作。快说说你转业回来以后的情况吧。”
石永成把回来以后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末了哭着说:“团长,您看我现今情况,地里的重活干不成,成了闲人,还不如当志愿军和美国鬼子拼死算了!”
王团长给石永成倒了一碗水说:“别哭别哭,咱们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哪里还会哭呀。咱们的眼泪全都变成鲜血洒到战场上了。你们离开部队的时候,我不是就跟你们说过嘛,你们回到家乡会遇到很多很多意想不到的情况。可能家里人都还在,这是万幸;也可能家里什么人也没有了,这也是可以想得到的;也可能老婆跟别人跑了,这种情况也有发生的可能;也可能还会遇到别的更复杂更难堪的情况。不管咋说,反正不会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圆满,那样顺利。像你眼下遇到的情况,就是一种十分复杂的情况。遇到这情况咱们要冷静,不要埋怨天,也不要埋怨地。咱们在外面枪林弹雨不容易,亲人们在家里担惊受怕也不容易呀。听说你媳妇还冒着危险到战场上找过你,在上上下下都说你战死了的情况下,还守了你几年,这就更不容易了。人家单另成家也是情势所迫,不要怨人家嘛。”
石永成低着头说:“老团长,您说的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我这心里一下子转不过弯来。有时候越寻思越窝囊,总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王团长点点头:“总觉得自己是战斗英雄,老婆跟别人走了,心里有怨气,是不是?你得先成个家嘛,有个媳妇守在身边,换一个生活方式,就能逐渐忘了这些事情给你带来的窝囊心情。”
石永成叹一口气:“眼下我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心思成家,再说谁愿意跟我这一号的。我想当志愿军,死在战场上算了。”
王团长说:“你在外面闯荡十多年,没给老人家尽过一点孝心。没有给儿女出过一点力气,对上对下的亏欠都太多了。好好弥补一下吧。再说,你还是伤残,哪能再上战场呢。”
石永成说:“老团长,说真的,我真想上战场呀。”
王团长摇摇头说:“我知道,你当志愿军上战场是真心,可你逃避现实思想消极也是真的。”
石永成扑哧一下笑了:“老团长,您把我看透了。”
王团长还是很认真:“我们都是军人,打仗的时候要积极进攻,就是不得已的防御,也应该是积极防御。不积极就要挨打,当逃兵更要挨打。当了老百姓也应该是这样。这个道理你还不明白?”
石永成拉住王团长的手:“老团长,您咋早不来呀。”
王团长盯着石永成一字一顿地说:“你当自己还是个新兵?还是胎毛没褪干净的小娃娃?”
石永成把王团长的手拉得更紧了:“老团长,您把我的五脏六腑都看清了。”
王团长指住石永成的脑门:“别急,别急,我还有话说。以后注意两件事:一个要谦虚谨慎。不要认为自己当了十几年兵,有功劳,整天牛皮烘烘的。一定要记住,咱们在前线冲锋陷阵有功劳,亲人们在后方建设根据地支援前线也有功劳。另一个就是回到村里带领乡亲们抓好生产,多打粮食多织布,支援抗美援朝,发挥的作用不比在战场上小。无论在什么岗位上,我们都应该是一个纪律严明,能征善战的军人,明白了吗?”
石永成身子站得笔直,不停地点头,连声答“是”。
王团长拍拍石永成的前胸,里面的军功章哗哗作响:“以后再不能挂着军功章在外面给自己装门面!”
石永成红着脸说:“老团长,我是想叫他们收下我当志愿军呀。”
王团长笑着说:“你呀,一会儿说话办事还挺像回子事,一会儿想问题又像三岁小孩。”
那天王团长留石永成吃了后晌饭。两个人絮絮叨叨有说不完的话。
石永成回到村里,心情也好了一些,对三奶奶说不去当志愿军了,就在后方搞生产支援前线。三奶奶听了当然高兴。
正好石永有不放心石永成,也抽空回家了。三奶奶高兴,炒了一碟酸菜,调了一碟豆腐,拌了一碟白菜心,焖了一锅小米饭,把石永发也叫过来,叫他们弟兄三个一块说说话。
石永有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石永成:“永成子,在王局长那里挨上一顿批,心里好受了吗?”
石永成笑着点点头:“以前,我只知道自己在队伍上受了苦,好像还有一点点功劳,回来一看家里成了这副烂摊子,心里真不痛快,咋着都想不通。这些天听你们说道,再加上王团长的点拨,我才明白亲人们在老家受的苦比我多得多,功劳比我大得大呀。和你们比起来,我受的那点苦,我的那一点点功劳,狗屁不值呀。”
石永有笑了:“永成子,你说得也不全对。要说还是你受的苦多,还是你的功劳大呀。看你这浑身的伤疤,看你的那些军功章,我们谁有呀。”
石永发没有笑:“永成子,你行了。当年你当八路军,这一宝算是压对了。现在又有功劳,又有待遇。以后坐着吃,躺着喝,整天站在老槐树底下看蚂蚁上树,啥也不用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