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九日星期三
每次去了谈什么,有时他知道,有时并不知道,常是坐下闲扯,扯到什么感兴趣的话题上,就扯开了。那种按部就班的访谈,对他并不适合。年龄大了,有些你以为重要的事,他反而没什么印象,或是谈不出什么。由着他说,或者逗着他说,常会有意外的收获。兴致会激活记忆。
按我的设想,今天要谈的是“文化大革命”。我早就发现,张先生嘴上说他不在乎“文革”,不提了,事实上在他心里,总是块心病。只是他从不疾言厉色地表达,而是出以讥讽,自嘲,既见出他的旷达,也见出他的无奈。
主意已定,问他近日看什么书,说《吕氏春秋》,没事了,闲翻翻。前两天,林鹏先生来访,说起一个掌故,他当时说了出处,怕有误,找出来看看,还好,几十年了,记忆没有背叛他。
我说,跟你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有个感觉是,有你不知道的,绝没有你含糊两可的。你那脑子,部件精密,既经记住,就错不了。张先生笑了,说,你别说,还真是这样。这可能与我记忆时就下了硬功夫有关,要么记住,准确无误,要么忘了,一干二净。
我说,林鹏先生是研究《吕氏春秋》的专家,我去他家看过,明清以来,各种《吕氏春秋》的本子,收罗了十好几种。做学问就得这样,你把有关的书都看过了,也就可以说是专家了。就怕看书不多而夸夸其谈,这样的人,没有不偾事的。
张先生说,刚才看《吕氏春秋》,又看到那一段,说《吕氏春秋》完成后,吕不韦在咸阳城门张榜,说谁能增益一字,奖十金。我的这个本子,多年来一直翻看,有什么心得随手记在天头上。上午大致数了一数,我若生在秦国,能得千两黄金。就是黄铜,也还是值钱的。
我说,以你的学问,吕氏定然待之如上宾,如国士,那你就是范雎、张仪一流的人了。当时可以衣锦还乡,后世的声名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张先生说,不一定在秦国,有周一代,直到战国,哪个国家我都可以找到工作,还是体面的工作。位列朝班不敢说,在卿大夫的家邑中,谋点事做,还是有把握的。那些国家的文字,我都能辨认书写。比如一个寿字,我一看就知道,是山东地区古代齐、鲁、薛哪一国的文字。有的字,还能分出是古齐所用,还是后来的姜齐或是田齐所用。这都是年轻时下的功夫,现在不过是假其余威而已。年轻时,真是下了大功夫。别人是珍惜寸阴,我是连分阴也珍惜。看到年轻人白天睡午觉,体育活动,都认为是堕落。
我说,你这一生,真是个奇迹,年轻时用了功的,后来都见了效,没有白下过的功夫。比如,年轻时本是学篆刻学会的篆字,后来用来辨识钟鼎文字,年轻时因为藏书太少而只能读先秦典籍,后来做古史考证,秦汉以下原本也就没大用处。可说是,看闲书都没白看了。就连你当小伙计受的训练,说起来是个耽搁,可想想解放后严酷的斗争,没有当小伙计屈了性子,练下委曲求全隐忍不发的功夫,由着从你妈那儿遗传下来的烈性子,解放初不出事儿,五七年准出事儿。你那方闲章,“皇天生我意何如”,是感慨自己生不逢时,命途多舛,要叫我说,真该改为“皇天为我费苦心”才是。
张先生说,或许是因为不堪造就,上苍也就弃之不顾,让我自由自在地成长了。庄子说,樗木以不材而自全其身,此之谓也。我如果有一点长处的话,就是仔细,认真。那套《中文大辞典》(说着指指旁边的柜子),台湾学者编的,大陆翻印了,一套几十本,都说编得好。我接触的古文字学界的人,都夸精确无误。可我刚拿到手,不经意地一翻,就看出了一处错误,不是手民误植什么的,是编的人写错了。你把那本拿过来,就是第一册。
扭身从旁边的书架上将书抽出奉上。
张先生翻到二二三页,指给我看:你看“三武”一词的释文:“北魏之道武,北周之武帝,唐之武宗,皆禁佛,令僧尼还俗,佛家称为三武之厄。”你再看我批的这几个字:“不是道武帝(拓跋珪),而是太武帝(拓跋焘)”。
我说,你该给他们去封信,让改过来。
张先生说,嗨,不止这一处,要指出就该全指出,可我没那个精神了。再说,咱们这个本子,本来就是八十年代的盗版,说了还丢人败兴。有的事,该说的我会说。比如古文字学界,不知听了哪位高人的高论,对《汗简》一书评价普遍偏低,认为字体不规范,出处不明确,我不这么看。经过几十年的使用,我觉得《汗简》中的字,大体都还是规范的,出处也是清楚的,即便有误识的地方,一点也不比别的字书多。因此上,八十年代中华书局问我,该先出什么古文字典籍时,我就推荐了《汗简》,他们很快就出版了《汗简·古文四声韵》,书末所附古文《碧落碑》还是我提供的。
说到兴头上,张先生两颊泛红,额上沁出细微的汗珠。
我忽然正色言道:张先生,咱俩访谈,已有多半年了,对你的性格,我一直在考虑,总也把握不准,你究竟是个谦虚的人,还是个孤傲的人,进一步,究竟是个真诚的人,还是个虚伪的人。学术是学术,品格是品格,这么说你不会生气吧。
张先生一错愕,很真诚地说:我有什么让你怀疑的吗?韩:不是,是有些我难以理解的东西。
张:具体点,我听听。
韩:比如对那些伤害过你的人,对历次运动中受到的冲击,公开场合,或是跟不很熟悉的朋友谈话时,你总是说,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群众运动嘛,谁能没个头脑发热的时候。你很大度,原谅了那些在运动中整你,甚至打你的人。可是我看,实际上你没有忘记,用毛主席的话说,就是阶级敌人他们人还在,心不死,时时刻刻妄想恢复他们失去的天堂。
张老笑了,说:有那么严重吗?
我说:现在看,当然没有那么严重,要是再来一次“文化大革命”,就有那么严重了。
张先生说:具体点,具体点嘛。
韩:我说了,你可别嫌。你给自己起了一个室名叫“不扫堂”,一个号叫“二堆居士”,都还刻了闲章,不就说明你对“文革”中遭受的屈辱念念不忘吗?
张:这意思别人也能看得出来?“不扫堂”一般人会以为是“一室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意思吧。
韩:换个人用了“不扫堂”作书斋名,别人会想到“一室之不扫,何以扫天下”,意思是不拘小节,志在天下。你用了可就不一样了,谁会认为这么一把年纪的大学者,冒充愣头青?再说,你的这两个名号常连用,想到“二堆”是什么,马上就会猜出“不扫”是什么了。
张:二堆不就是二堆黄土吗?
韩:你给别人可以这么说。我第一次听二堆,就想到了,这二堆呀,一堆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另一堆当时没想到,过后也想到了,是“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两句最后一个字都是“堆”,此二堆之由来也。二堆明白了,“不扫”也就明白了。两句起始的两个字,一个是“不”,一个是“扫”,此“不扫”之由来也。出处相同,用意无二。还有你写的那些对联和诗,明眼人一看,其用心就不打自招了。
说到这儿,我取出复印的《长甘诗存》,翻了几下,指着一副对联说道:你看这副——
毛公语录天天斗,汤子盘铭日日新。
张:这是纪实。汤子铭盘,是有名的东周彝器,上面刻的铭文中确有“日日新”三字。毛主席说过,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天天讲还不是天天斗吗?
韩:即便是纪实,一摆在一起,反讽的意味就出来了。借用“文革”时期的语言说,可谓“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好了,不说对联了,说这首诗吧,叫《界限》,也是纪实吗?你听:
界线一缕若游丝,苍狗白云作幻姿。
美人琵琶迷绝塞,将军骅骝失雷池。
匠师草草费绳墨,辩士滔滔饰壮辞。
不才驽马多俗步,愧无华藻释君疑。
张先生笑了:不是我狡辩,真的是纪实,还有典故呢。“文革”期间,有个部队的朋友,来我家里聊天,说他怎么也明白不了“界限”这个词儿。今天跟这个划清界限,明天又跟那个划清界限,划到后来连自己都糊涂了,保不定哪天把自己也划进去了。他要我给他解释,我也解释不清,便写了这首诗送他。过不久他调走了。又过了一年,他们单位的人来外调,原来他出事了,在他的笔记本上发现了这首诗,以为是他写的,他没办法,只好说是我写的。我那时正在“牛棚”里,就坦然承认了。
韩:不会这么简单,这首诗够恶毒的了。将军、匠师,都该是有所指的,辩士滔滔饰壮辞,什么叫壮辞,不就是毛主席语录吗?壮辞二字就是讽刺。
张:你要用这种“敲骨吸髓”的办法钩索诗义,牵其强而附其会,我只有低头认罪了。
韩:张先生,逗乐到此结束,今天你还是说说你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事吧。只有实话实说,我才能知道你那些谐趣对联,和幽愤之诗,是小叩而大鸣,还是大叩而小鸣,抑或不叩自鸣。
张:哪用你绕这么大的弯子,一上来就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就老老实实全交待了。提起“文化大革命”,真是让人心寒。运动我也经过几场,哪一场都没有这场这么荒唐,这么残酷。这就不叫个运动,叫什么呢,叫灾难都轻了,该叫炼狱,把你老祖宗的底儿都翻了,把你心里的底儿全翻了,把你的尊严和自信全打掉了,然后呢,还说你心不红志不坚,掌不了无产阶级革命的权,接不了无产阶级革命的班。几年的事,扯起来没个完,还是简单点说吧。
运动刚开始,我还在原平搞“四清”,不在工作队了,在检查组。到八月份,全国都乱了,四清搞不下去了,我们工作团的好几个头儿,都叫本单位揪回去批斗。检查组附设在团部,干部级别相对低些,倒还没有乱,但也无工作可做。正当彷徨无依的时候,我们单位来了几个人,也是文物系统的造反派,把我揪回来了。一回到单位,就赶上揪斗走资派,因为文物工作委员会是一个单位,我只是个副职,以为不过是陪斗,没想到,一上了批斗会,矛头全对准了我。这才知道,别人只有个走资派的头衔,我还多个“反动学术权威”的名头,斗起来说辞多些。
前面几次批斗,图了热闹,戴个纸帽子,弯腰屈背,站上两个小时,衫子都湿透了。大会批斗,听起来可怕,实际上只能说是可笑,真正厉害的是小会批斗,俗话叫“拼刺刀”。记得当时还有个歌儿,就叫《拼刺刀》,有这么两句我还记得:拼刺刀,拼刺刀,看谁的刺刀硬,看谁的刺刀红。可怕吧,就是要刀刀见血,才是英雄好汉。
我们单位的小会,一般都在机关的会议室开。革命群众坐在下面,我们几个人站在上面,有人上来发言,也有人在下面乱喊,不管是发言的还是乱喊的,说要你回答,你都得回答,不回答或是回答得慢了,就有人领着喊口号:“张颔必须老实交待!张颔不交待,就砸碎他的狗头!”
对我的批斗,主要是两个问题,一个是出身,我一直填的是工商业者。他们就说,既是工商业者,就是开商店的,要我交待家里有什么浮财。这也怨我,刚解放时,组织上动员我回介休参加土改,若回去,给我家划成分肯定是贫农,还能分房子分地。我嫌麻烦没有回去,觉得自己都参加革命了,要房子和地做什么。实际上,哪是什么工商业者,我是店员,跟雇农一样的。再一个是党员问题,说我假党员。我说,我是北京解放前夕入的党,关系在北平城工部。单位还真的派人去北京调查,一查我确实是城工部的关系,他们就没话可说了。
最可笑的是,说我利用给孩子起名字这个事儿,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记得是一九六八年秋天,军宣队进驻了文物工作委员会,歇息了一年多的批斗会,突然又开张了。一次机关开批斗会,军宣队的一个连级干部主持。忽然有人在下面喊:张颔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他给他的两个孩子,一个叫狗狗,一个叫毛毛,这不是反对伟大领袖又是什么!我早就怀疑他的用心!
他说是毛毛,实际上我的孩子叫的是猫猫。狗狗,猫猫,我喜欢这些小动物,就给孩子起这么个贱名。要说我这两个孩子,大的和二的,名字都还挺革命的。老大叫张纪林,解放前出生,一直叫狗狗,解放后到了一九五三年,幼儿园上完,要上小学了,这才想到该起个学名。当时正遇上斯大林死了,全国人民都在悼念,我就顺便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张纪林,意思是纪念斯大林,把革命进行到底。老二叫张立茂,奶出去没接回来,机关的人不知道,以为老三就是老二。老三就是崇宁,意思是崇拜列宁。这也是一时偷懒,老大纪念斯大林,老三干脆崇拜列宁得了,就叫成崇宁。两个名字,都属于听起来文雅,追究起来还时兴的那种。
军代表听了下面的喊声,要我老实交待,我只好实话实说。那种会,不管你说什么,下面都是喊:“张颔不老实!张颔在狡辩!”
批斗完了就办“学习班”。原来的“牛棚”,是群众专政,现在的学习班是组织行为。群众闹不清,还叫牛棚。实际上,学习班比牛棚厉害得多。记得刚办班那天,军代表说,这儿是决定你命运的地方。旁边办班的造反派跟上说,好好交代,否则叫你走着进来,躺着出去。我当时心想,真是小人得势,过去看你敢对我高声说话嘛。后来才知道,真是小看了这些人,人不厉害,拳头厉害。
韩:不说这些伤感的事了,说说“文革”中感触最深的是什么。
张:感触最深的是,自己读书,追求进步大半辈子,怎么到了这个年纪反而成了反革命分子。有时夜里睡不着,就想,毛主席啊毛主席,我跟上你干革命干了这么多年,他们这么虐待我,糟践我,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了你管不管?我感叹,自己这几十年,真可说是:旧时代的新先锋,新时代的反革命。到了后来,慢慢地就想通了,不是群众要把我们怎么样,是他老人家就要这么着——防修反修,怕下面变成修正主义分子。不管这些人心里怎样受苦,身体怎样受苦。这道理一想通,也就无所谓了。大好江山,人家都不珍惜,我们还有什么好冤枉的。那时候,什么都不求,只求能活着出了学习班。
韩:最难忘的一件事是什么?
张先生略一沉吟,便说了起来:是一九六七年农历十月六日,阳历哪一天记不得了,十月初七是我的生日,所以我记得这个日子。当时我正在机关挨批斗,根本记不得具体的日子,只知道星期几,因为批斗会一说就是星期几上午,星期几下午。那天正好是星期四,为什么能记住星期四呢?说完你就知道了。中午回到家里,坐在饭桌前等着雨湖夫人端饭,这些日子,几乎天天是面条,不是西红柿面就是炸酱面。我爱吃这面条。等了一会儿,雨湖夫人端来醋碟儿,还有捣好的大蒜,我也没在意,以为她闲在家里没事,顺手剥了几瓣蒜捣了。又过了一会儿,饭端上来了,不是西红柿面也不是炸酱面,是一盘热腾腾的饺子,一闻就是猪肉大葱的,真香啊。看了一眼没吃,瞅瞅雨湖夫人,没说话,意思是今天又不是节庆,又不是我俩谁的生日,为啥吃饺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