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青从酒店出来,才知道夜已很深了。她抬头看看天,发觉月亮是圆的,这才想起,今天是中秋。前几天就听别人说,今年中秋的月亮是两百年来最圆的一次,现在,后半夜了,月亮已经少了那锐气,显得柔和起来,呈淡橘黄色,杨青觉得像台灯,安静地亮着。杨青想,在那样的台灯下记日记的我早已远去,我是个苍老的女人了。
事实上杨青并不老,就女人来说,三十二岁还是个好的年龄。肌体里的水分应该还会像成熟的藕,是丰富的,脸上也不见得有多少皱纹,但是,为什么自己就觉得老了呢。杨青想着想着就在酒店后门的台阶上坐下来,她们有专门的通道,在酒店的后面,是个半深的隧道,低陷着,有点像地下室,幽长,显得很宽敞,杨青和同伴们上下班都从这里进出,当时,她也犯过一次错误,她想,从酒店老总到部主任,每次开会都说,你们是公司的一员,你们为公司的繁荣昌盛付出了辛勤的劳动,你们为酒店创造了良好的信誉,就自身而言,你们脱贫致富,对社会安定也做出了巨大贡献。既然是这样,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其他员工那样从正门进去,由穿着红黄蓝三色侍衣的男生为我们开门,享受一声“小姐早上好”,连清洁工都可以从大堂出入,杨青于是就有点憋气。
杨青那一天背着包从正门走,侍应生笑眯眯地对她说,下午好。事情仿佛是不动声色的,但是,当天下班时,她就被叫到了主任室,告诉她,如果不想再被扣除当天提成连续三天停牌,最好遵守公司的规定,该走哪条路就走哪条路。
也就那么一次,杨青便也习惯了从这个特殊的通道进出。这会儿,她从包里掏出烟来,是白沙,这个城市,很多女人都爱抽这个牌子的烟,那烟味温和,不呛人,价钱也不贵的,虽然杨青现在的经济状况很不错,但她还是不忍心换牌,情人一般。她啪一声点着了,吸一口,她感觉得到烟雾是圆的,像丝棉卷起来的细长的圈,从她的嗓子口滑下去,然后,在胸间缠绕片刻便像快乐的小鱼儿,从她小巧的鼻孔钻出来。
就一根烟的工夫,杨青就觉出了凉,水泥地是越来越凉了。她想。
然后她站起来,往家走去。家是租来的,三个房间,带个大厅,姐妹们都喜欢到她这里来打麻将,有时,姐妹带姐妹的,就像个女子专科学校,热闹非常。杨青很喜欢她们来,她们说着各自家乡的方言,时间久了,大家都能听懂。
房租是一年一年交的,原来也不用那样,这个城市有太多的流动人口,房东都知道规矩,那些女人就像是城里的鱼儿,不知哪一天就游走了。所以房租一般由着房客交,说一个月,那么房东在最后几天会来征求你的意见,是不是要继续租住。是杨青自己愿意,她想,一季一付或者半年一付,都让人有太多漂泊的感觉。她走在街上,突然地又一次想起了老家,那个被称为故乡的地方。
母亲来过几次电话,让她回去,她自己也一次一次地对母亲说,我想回来了。我不想在外面了。这样的电话十年里她真的是打了无数次,她记得前几天还给母亲一个电话,说,中秋到家,和家人一起过。后来,母亲打电话来说,家里已为她铺好了床,是新弹的棉花胎,很暖和的。她当时听着就哭了,没有声音,只是流泪,母亲在那头像是有感应,说,阿青,你是不是哭了?杨青说,没有,我怎么会哭呢?
放下电话,杨青真的哭了,她握着听筒,呜呜呜地哭,正好阿眉过来看她,以为她在开玩笑,见杨青的被单上湿了一大片,就陪着她落泪。等杨青从床单上抬起头来,阿眉就问,你为什么哭。阿眉好像从来都不需要哭,连那次因为得罪客人而被主任扇了耳光,阿眉也只是喝点酒醉醉自己,然后吐一下。但她就是不哭。杨青觉得像阿眉这样的女子是幸福的。
租来的房子里,杨青买齐了家用电器,后来,电脑也被她请进了家门,当时杨青是不想要电脑的,在上海十年,阅人无数,天地是宽广的。日子还想怎么样呢?像我这样一个女人,能够奋斗到这个分儿上已经很不容易了。杨青对自己现在的生活还是满意的,要是夜晚能够缩短了,只有三个小时,睡在床上再也不会思绪万千,那么,生活真的是无可挑剔了。但是,有个客人说,现在是网络时代,连台电脑也没有,就会落后的。这样,杨青就把当天的营业额数了数,又把枕头底下来不及存到银行的两千块钱拿出来,约了阿眉去电脑市场。又去电信局办了ADSL,这样,杨青觉得自己很轻易就与外面的世界接上了轨。
杨青常常觉得自己是个无聊的人,同时也很懒,以前不是那样的,以前她喜欢自己做个菜,拖拖地板然后听听音乐,甚至有段时间她还看过书。但是时间一长,她就觉出了无聊,觉得生活总是围着琐碎实在没有意思,于是,后来她连那些细活也不愿做了,她雇了个钟点工,一日两餐连同卫生都包了。说到底,连那样细小的事都用不着自己动手了,生活便更显出了无聊。
于是杨青开始上网。先是简单的网络游戏,后来就到聊天室聊天,但是聊着聊着杨青又觉出了无聊,比上班还无聊,都是情欲饱满内心空虚的家伙,她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到聊天室,那里虽然没有人抽烟,但是却是绝对的乌烟瘴气,杨青不喜欢那里。
杨青是回过一次老家的,那时,她出来已经四年,四年里,她就回了一次家,她原本是很想回家的,但是,总觉得没有理由,她想,回自己的家都要理由,是不是我离家太远了。
后来因为老家的好姐妹阿英要嫁人了,那一天她回到了家,很多人围着和她说话,看她的穿着,看她的脸色,看她走路的姿势,有人就在背后说,杨青的屁股扁了,髋骨也张开了,还有那个上海知青宁珊,她在这个村里的女人中常常起着主导作用,她说,你们别看杨青的脸光彩夺目的样子,她的皮肤是松的,夜生活太多就是那样的。
上海就是个夜生活丰富的地方,而“夜生活”这三个字在上海是生活质量的象征,到了杨青的家乡,那就是很本土的理解,就是男女房事。
那一年杨青二十七岁,她被邀请做了伴娘,但是,自始至终,杨青都只能远远地站着看,她的朋友对她是那样客套,不让她插手任何事情,这样的场景,看着是被款待了,实际上是袖手旁观,是旁观,那就被排在了外人的行列。杨青想,我只是一个外人而已。后来杨青就只有想念而从来不敢真正踏上那辆开往家乡的车。
杨青穿了睡衣来到阳台,看上海这么一个繁华的城市,觉得有时候真的不可思议,每一天上班和下班,出去和回来,连明珠塔也不曾去过,上海有那么多的路,而她走的路就这几条,上班一条,下班一条,购物一条,去邮局寄东西一条。再也没了。
但是在网上,杨青是不肯那样说的,她对虚拟的网络人说上海,上海的衡山路,上海的南京路,上海的外滩,还有长风公园。有一次,她在QQ里碰上一个研究生,研究生问她,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杨青左手弹了一下烟灰,又空出两个指头,拂了拂头发,右手敲出了一行字:我最大的愿望是回到家。
研究生打过来一个奇怪的表情,说,你家很远吗?
杨青很快觉得那样的聊天是极其无聊的,生活中,她无数次对人说起家乡,说起家乡的一切,然而,当她最后感叹一句时,客人就会问,你家很远吗?这样的问题她真的不想回答了。便敲了一行字:在天堂。
研究生是那样的欣喜,说,那是个多么美丽的地方啊,垂柳,烟雨江南。研究生还打过来两行诗: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与研究生的对话就那样开始了,原来杨青是想告诉研究生,她不想谈那个无聊的问题,天堂的意思就是地狱,也就是说,是有生之年无法到达的地方,那样的心境很有点凄凉。偏偏研究生的回答很纯粹。看来,这个研究生不像是无聊的人。
于是他们开始聊天。但是,研究生好像有点忙,说是要写论文,要找工作,主要是想留在上海。杨青就说,上海有什么好啊,听说到处都是车,到处都是高房子,到处都是冷漠的人,上海太大了,你不怕被淹没吗?
研究生就问杨青是不是没到过上海,上海是这个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也是最具人情味的地方,他喜欢上海,所以他在工作了两年后考了师大的研究生。杨青说,研究什么呢?研究生说,古汉语文学。杨青说,古代的汉语,老古董,那不早就过去了,还研究它干吗呢?你今年有八十了吧。
研究生笑了。他说,你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杨青就说,是啊是啊,一个自己感觉最没意思的人总给人很有意思的印象。
这样的聊天杨青和研究生一直持续了七个多月,然后,研究生就问杨青,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杨青说,你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
研究生说,对不起,你是情报部门的吗?我不是故意的。
杨青看到这里,吐出一口烟,喝了一口咖啡,她想忍住笑,但还是哈哈哈笑起来。后来,他们聊着聊着就深了,就说到要见一见,杨青说,也行啊,反正我没到过上海,只是,上海太大了,我怕找不到路。这么说的时候,杨青是真的没有底气。
研究生就问杨青有没有来过上海。杨青在华山路的某幢公寓楼里说,从来没有,但是我知道上海两个字,还有上海的雪花膏。
上海的雪花膏很香,在杨青看来是个遥远的梦,杨青长到十八岁的时候已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儿了,但是杨青家里没有钱,父亲很勤劳,但却是个瘦弱的男人,总是被欺负,加上母亲像是鸡下蛋一样,一个接一个地生,第六个女儿生下来后,自然有了产后忧郁。那时杨青的好姐妹阿英的身上总是香喷喷的,村里大多数的女孩也是香喷喷的。后来,杨青才知道那个知青宁珊回了一趟上海,带回来两瓶上海雪花膏,那个香是淡雅的,温和着像盛开的兰花,杨青多么想自己身上也能那么香一次,但是杨青穿的衣服是三姐留给她的,陈旧极了,知青说,给你再多的雪花膏也没用。
事实上村里那时都穿着旧衣,后来杨青才知道,她的家庭是被村人看不起的,她的父亲和母亲扑通扑通下的都是女蛋,在村里,没有男劳力是被山村所鄙薄的。虽然后来村里的人总是用羡慕的口气说,阿宝家的女儿个个出挑。杨青在某个晚上决定要用被人看不起的女儿身去赚钱,归根结底好像也是一种报复心理,但是到底是谁报复了谁或者谁被谁报复了都是无关紧要的事,那段时间,杨青感觉自己生活在没有香的底层。阿英有时会在知青那里出来后,直接来到杨青的家,找到杨青,然后用自己的手背在杨青脸上来回抹擦,说,宁珊姨讲,这雪花膏是能够让皮肤白起来的,杨青看看阿英,好像真的感觉到阿英白多了。她在一小面镜子前照着,发现自己的脸呈淡淡的鹅黄色,她闻不到自己身上发出来的自然的少女的体香。杨青的内心一下子黯然失色。
直到有一天,母亲发现杨青把淘米的水积起来,偷偷躲到屋后去洗脸,母亲才知道了原委,母亲说,雪花膏是上海货,我们这样的人家怎么用得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