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要在平时,有人敢在大当家的面前撒野,又故意毁坏物品,高济军早就跳起脚来骂娘撅祖宗了,并当即宣布惩罚事宜,直到喝骂让谁滚蛋。可今天不行,今天稍有不慎就叫火上浇油,激愤的人们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来,不能支付工钱本来就有包工头的短处,再加上昨天夜里做下的那不是人的事,人们借题发挥,能把他活撕巴生嚼了。高济军沉着脸,不吭声,眼睛望着脚下破碎的镜片。镜片里倒映着窗外工厂里的一根大烟筒,那烟筒是红砖砌的,足有十几层楼高。前些天,电视里播一条新闻,说一个想轻生的女子站到了八层楼的楼顶上,招惹得数千市民围观,闻讯赶来的警察们一边用电喇叭劝说,一边暗暗派人攀上楼顶,及时救下了那个女子。当时大家看新闻,有人撇嘴说,这叫养孩子不叫养孩子,吓(下)人呢,要是真想死,上什么楼顶,爬厂里的大烟筒啊,上去了,想啥时跳啥时跳,除非警察长膀儿会飞。说得大家都笑。想到这个事,高济军心头不由一动,一个破釜沉舟的大胆设想油然而生。高济军说:“工钱的事,你们急,我就不急呀?为了支付大家这几个月的吃喝,还有那些侍候这个爷那个爷的应酬,我把自个儿腰包里的血本儿都搭进去好几万了,这话我跟谁说去?你们盼着带回票子回家过团圆年,我没家呀?我不想过年呀?这些天,我没头苍蝇似的东撞西找,干啥去了?还不是就想找到朱老板让他赶快给大家开工钱。那东西人不照面,电话不接,手机又不开。昨天,我在冰天雪地里守在朱老板包养的一个二奶家门外,从过晌一直等到入夜,还真把那东西堵到了,死拉硬拽地把他拖进一家饭店喝酒。你们猜那东西怎么说?他说工程没完,不经过最后验收绝不能给工钱。我说工程没按原计划完成不能怪我们,合同上早就说好的,料是他负责,工是我负责,腊月前交工,可他们进料耽误了工期,一误就十天半月的,我们停工待料的损失还没找他算呢。那东西不讲理,死咬着歪理不松口,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我当时借着酒劲,就想收拾他狗日的,要不是有人死拉着,酒瓶子早砸他脑袋上去了。你们说,还让我怎么办?”人们沉默了,高济军说的有实也有虚,而且实多虚少,大当家的也确有他的难处。乡下人进城,就是低了三辈,不是孙子也得装孙子呀!
陈晓琴察觉到了人们目光中的温软与退让,不由冷冷哼道:“你少跑回来报委屈。是不是你在外头窝囊了,就跑回窝里耍光棍?你吃人饭不拉人屎还有理了?”
高济军情知理短,也听得出那骂得贼唬拉恶狠的话里的具体指向,嘴巴上却还要装硬装糊涂:“我,我……陈晓琴,你可别在我面前倚仗着什么,我姓高的不吃这套!你跟我说清楚,我,我怎么不……不拉人屎了?”
陈晓琴柳眉陡耸:“你怎么不拉人屎你知道,还非让我说出来呀?”
李月梅突然掀被而起,冲着高济军吼:“高济军,你不给我们开工钱就不行!老板欠你的,我们不欠你的!”捂在被子里的李月梅这是怕陈晓琴一时气急再说出什么,只好挺身而出了。李月梅的突然出击,似在高济军的软肋处砸了重重一拳。高济军气短了,无力还击,也不敢还击。
楞奎响应:“对,豆鼠子骑兔子,一马(码)是一马(码),你少跟我们绕!朱老板欠你的,你去跟他要;你该我们的,不给就不行!三天之内,你再不给我们一个正经回话,你看我敢不敢砸,敢不敢烧!”
事情逼到这个分儿上,看来那个瞬息之间形成的设想只有变成惊天动地的举动,才能渡过难关了。高济军耸耸肩胛,把披在身上的皮夹克抖了抖,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一边走一边说:“用不了三天,今天天黑前我掏不出票子,用不着你们动手,我砸,我烧,行了吧?”高济军的话说得挺平静,表情也不见什么张扬,但轻轻一语出口,还似一声炸雷,把人们都震住了。大家大眼盯小眼地对望着,一时辨不清这话里的确切含义,怔怔地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高济军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车转身,再一次把那张百元票子递过来:“二狗子,去给我买瓶酒,要高度的,再称二斤猪头肉。快去快回。大成子,你那双翻毛棉皮鞋厚实,送我屋里来。福头,把你那顶狗皮帽子和大棉手闷子也送过来。”
大当家的要唱什么戏?人们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一个钟头后,紧闭的房门打开,高济军口吐酒气,满嘴油光地走出来,一身北边大山里的老客装束,头扣狗皮帽,脚蹬翻毛鞋,手戴棉手闷,皮夹克外又罩了件羽绒衣,臃臃肿肿的全没了往日的利整。高济军面无表情,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大踏步往外走,在快出大门时,二狗子追上几步,小心地问:“二哥,你这是去哪呀?”高济军的回答如冰砣子一样冷,如铁疙瘩一样硬:“等着给我收尸。”说完就推开大门去了。
人们越发闹不明白了,高济军这是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再去朱老板家门外守着?这身打扮不像啊!他在黑龙江有腰粗的朋友,借钱去?那临出门喝大酒吃猪头肉干什么?而且天黑前怎么就能给大家回话呢?有人提出是不是应该追去一个人,好歹也给大当家的当当帮手做个伴儿,咋说人家也是给大家办事去了。人们面面相觑,谁也拿不准主意。
很快有人发现了高济军。那时,高济军已爬到了大烟筒的半腰处,还在顺着筑在烟囱筒上的梯子继续往上爬。人们想起高济军刚才说的收尸的话,陡然明白了,大当家的这是要以死相拼,跟抓着票子不给工钱的朱老板叫板了,不给钱就要跳烟囱!人们紧张地对着烟囱上喊:“高济军,你下来,你快下来呀!我们不催工钱了还不行啊!”
高济军停下攀爬的手脚,低头往下看了看,眼前一阵眩晕,大烟筒似乎摇摇晃晃要倾倒,下面的人影已如蝇蚁般微小,三九天的强劲北风一吹,胃里的酒力翻上来,有了要呕吐的感觉。高济军闭闭眼,稳稳神,不敢再往下面看,手抓足蹬,继续一级级往上爬。开弓没有回头箭,如果就这般下去了,人们会怎样看我?还以为姓高的不过是做做自敲锣鼓自扮猴的样子,那个姓朱的王八蛋也必然更不把我高济军放在眼里。娘的,该死该活朝上,就看这一锤子的买卖了,也只有这般拿命赌一把,把大家的工钱讨到手,才能把昨夜做下的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事在人们心目中冲淡,进而得到人们的原谅。用前些年的话说,这叫转移斗争大方向,用眼下的话讲,就是转嫁危机,爱拼才能赢,歌里都这么唱啊。
高济军爬到烟筒顶端的时候,巡警的面包车已呼啸着驰来了。是包工队的人打110把警察找来的。警察用电喇叭对上面喊:“高济军,请你赶快下来,有事可以商量,我们一定尽全力帮助你解决问题。”
高济军一时还来不及与下面对话,眼下不光眼晕,头也木涨上来,迎风一吹,酒劲上得极快,刚才一时脑热,只以为有酒下肚既可壮胆又可御寒,哪里想到一醉酒就会手脚失措倒栽葱。好在他另有准备,怕到了烟筒顶抗不住冻,先缠了一根结结实实的尼龙绳在腰里。他要抓紧时间,在脑子还清醒时赶快把尼龙绳拦腰系在铁梯上。
警察仍在喊:“高济军,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事好商量——”
高济军有时间回话了:“姓朱的王八蛋不给钱,我就不下去,死也不下去——”
但半空里的风太强硬,加上距离地面太远,人们只知高济军张舞着一支胳膊在喊,却听不清他在喊什么。
一股兜头风直往口里灌,高济军哇的一声,肚里的秽物直从嘴巴里喷吐而出,在强风中立刻有了天女散花般的效果。当下面仰脖观看的人们感觉到有冰滴淋面的时候,想躲闪已来不及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霎时间便麇集了数千之众,人们仰望着,惊讶着,有为这种舍生忘死为民工请命的举动叫好的,也有不住摇头叹息的。一辆又一辆的小轿车面包车也停靠过来,公安局长来了,一位副市长来了,来的还有扛着机器的电视台记者。副市长钻出汽车就往烟筒顶端看,问:“怎么回事?”跟过来的公安局长答:“爬烟筒的是个包工头。眼看快过年了,工程老板还拖着不给民工发工钱,他就整了这么一出事。”
“要尽快解决问题,越快越好,刻不容缓,绝不能死人。要坚决地把政治影响消除到最小程度。这是市委主要领导的指示。”
“我们已用手机和烟筒上的人直接通话了,这人态度还挺强硬,说不解决问题就跳烟筒。这个包工头选地方也绝,我们想派人上去解救都难。”
“马上在烟筒下面张网铺垫子,防止万一。”
“我用望远镜看了,这人腰间捆了绳子,绑在了烟筒的梯子上,他并不真想死,只是以死相威胁。”
副市长黑了脸:“摔不死也能冻死,冻死的不算人命啊?三九天,零下二十多度,上头无遮无掩,就算穿得再厚,他也抗不住两个钟头。赶快想办法,一分钟也不能拖!”
“有办法还等什么?说办就办。”
公安局长又歪头往上看了看,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什么,又说:“要想快,眼下有两个办法。一,调消防队伸展长臂的消防车过来,或许能接近一些,面对面对话就好办;二,马上找到工程老板,让他立马掏钱消灾。这后一种办法才是钱到病除的最佳之策。”
“可两个办法都得市长您亲自说话,您不说话消防队不会派车。那个老板姓朱,电话号码包工头也都告诉我们了,可电话没人接,手机又不开,看来只好求助电信部门帮忙,让他们提供有关电话的详细地址或卫星定位查找,这也得请您说话。”
“办,就说是我的话。谁要讨价还价,让他直接跟我说。哦,对了,你用手机跟上边那个人接通,他叫什么来着?我现在就跟他对话。”
手机接通了,副市长说:“高济军高先生,我是副市长,我请你马上下来,并以市政府的名义向你承诺,民工工资的问题一定能够得到妥善解决。你听清楚了吧?”
耳机里传来呼呼的风声。“我不下……下去,不见票子,我,我就……宁可死……”高济军的口齿已不灵便,声音很僵硬,看来,人真要冻成冰棍了。
突然,围观的人们一声惊叫,迅速地四下躲闪,便见高空中有一黑点飞落。黑点飞速落地,摔得粉碎,是高济军的手机。二狗子哇地哭出了声:“二哥要冻死啦,手机都拿不住啦!”
二十分钟后,一辆黑色轿车驶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小平头下了车,惊惊慌慌地往副市长身边跑:“市长市长,我姓朱。”
副市长斜了一眼送到面前的名片,又斜了一眼那辆轿车,冷笑:“行啊,坐林肯车的大老板,为俩小钱儿能把民工逼到大烟筒上去,够牛的啦!”
“市长,是这么回事,工程还没验收呢,不验收怎能付工钱,这是……规矩。”
副市长瞪了眼:“我没工夫听你讲什么狗屁的规矩!有理你去法庭上讲。
我只问你,你的公司在哪家银行开户?”
“这……市长……”
“五分钟之内,你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就让银行封你的账户!”
“行行行,我认栽,认栽,这就开支票。”
人群中一阵欢呼,那是民工们辛酸的喜悦。
“我们胜啦!”
“高济军,下来吧,老板给钱啦!”
高济军是消防车接下来的。消防车长长的铁臂仍够不着他,又上去了两名消防队员。高济军已快冻僵了,嘴巴四周满是冰碴子,也分不清是口水还是呕吐的秽物,手脚动作不再灵便,脸上的肌肉也僵僵的看不出是要笑还是要哭,甚至眼睛都直勾勾的不太会眨动。在他落地时,民工们拥上去,或哭或笑或叫,似在迎接自己的英雄。副市长转身往自己的车前走,记者们追过来,说民工已经脱险了,市长能不能对电视观众说几句话?副市长不客气地把电视镜头拨到一边去,说没有市委市政府的同意,这件事不许有一个字的报道,请你们遵守新闻纪律。拉开车门时,他扭头看看高济军,又看看怔在那里的朱老板,低声对跟在身后的公安局长说:“此风不可长。”
公安局长会意地点头:“请市长放心,明白。”
副市长的车风一般旋走了。公安局长对巡警队长说了几句什么,也上车走了。朱老板以为没自己什么事了,也拉开车门要上车,两位巡警走过来,伸臂挡住了车门,说有些情况需进一步调查核实,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朱老板说工钱我都给足了,你们还要干什么?巡警也不答话,架了他的两只胳膊就往巡警车前推。朱老板一路挣扭着,喊叫着,还是被警察塞进车里去了。
高济军被民工们连抬带架地送回楼内的房间时,门口也站了两位雄赳赳的巡警。楞奎问,事儿都了了,你们还干什么?巡警的回答跟对朱老板一样,有些情况需要进一步调查核实,请高济军跟我们走一趟。楞奎急三火四地跑进屋里,对高济军说,警察等在外面呢,说要带你走!高济军虽说冻得半死,神智却还清醒,他怔怔神,长叹一口气,苦笑说:“没事别找事,有事别怕事,这一步,我早该想到的。你去跟警察说,叫他们稍等一会儿,我暖暖身子,收拾收拾随身带的东西,就跟他们走。这边的活计呢,奎叔你多操心吧,该抢还是要往前抢。我可能要多去几天,回屯过年时,跟我们家里说,我没啥了不得的大事,估计年饭还能赶回去吃的。”
还在喜悦中的民工们听说大当家的要被警察带走,又都傻眼了,一个个站在走廊里发呆,还有人撺掇楞奎带头闹事,不能让刚为大家的事玩命的高济军再吃眼前亏。楞奎摇头说,这事我问过二军了,二军说咱胳膊能掰一掰大拇指,却休想扭过大腿,拉倒吧。连楞奎都说拉倒,大家肚里的火气就像挨了一锥子的气球,很快瘪了下去,心里却越发对大当家的信服。
陈晓琴扭头回了房间,往脸盆里倒了热水,用手试了试,端起来往高济军的房间走。李月梅犹豫了一下,追上去,低声说,给我吧。陈晓琴定定地看看她,便把脸盆交到了她手上。
高济军望望李月梅红涨的脸和低垂的眼睑,斟酌了一下,说:“人在想玩命的时候,脑子就犯浑了。昨儿是二哥混账,你多担待吧。”
正巧屋里只有高济军一个人。李月梅将脸盆放在他面前,轻声说:“二哥,擦擦脸吧。”
李月梅拉门就往外走,两颗大大的泪珠淋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