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堆堆废品的包围中,坐着一胖一瘦两个男人。他们看见进来一个人,手里空着,就不准备放在眼里。瘦的男人淡淡地说,有什么卖的吗?登锁说,我有一大块铜。瘦的男人说,一大块是多大?登锁用手比划一下,说这么大。两个男人立即端正了脸。胖的男人说,我很少见过这么大的铜块。登锁说,我有,但要给个好价。胖的男人说,价钱亏不了你,可我还没见着铜的成色。登锁说,铜还有啥成色?胖的男人说,铜有时跟锡混在一起,有时跟铝混在一起,有时跟别的东西混在一起,纯度都不一样的。登锁发了愣,想一想说,那你们过去看看吧。
两个男人凑一下头,由胖的男人跟登锁走。登锁一边走一边要给铜人来路找个搪塞的说法。登锁说,这铜块是别人托我卖的。胖的男人说,嗯。登锁说,说是铜块其实是铜像。胖的男人说,嗯。登锁说,铜像的模样像个人呢。胖的男人说,嗯。嗯过之后,又笑一笑说,管它是个人还是只狗,扔到炼炉里就是一块铜疙瘩。登锁见他不在意,就不再说话。
两个人默着脸往前走。天气不错,尽管是小街,路上仍走动着许多男人和许多女人。男人不用去留意,女人大多已穿着露胳膊露腿的衣裳。登锁觉得,路上遇见的女人没一个比铜像女人好看,比脸比不上,比腰肢也比不过。他想,那么好看的一个女人,不久就会被丢进火里,把脸烧焦了,把腰肢烧没了,然后变成七曲八扭的一团。登锁的脚步慢下来。胖的男人说,怎么啦?登锁说,我的铜像是个女人。胖的男人一挥手说,男人女人都是一个价。登锁说,能不能不把女人搁到炼炉里?胖的男人说,你傻呀,不把女人放入炼炉,怎么变成其他东西?登锁说,会变成什么东西?胖的男人说,那可说不准,工厂收购了去,爱做什么是什么。登锁止住脚步,难为情地说,铜像我不卖了。胖的男人说,为什么为什么?登锁说,不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卖了。胖的男人说,我会给一个让你高兴的价钱。登锁摇摇头说,跟价钱没有关系。胖的男人愣怔着说,你……你这不是耍人吗?登锁让一步说,这样吧,这事容我再想想,想好了要卖,还是去找你。胖的男人本来要生气,一听这话便不能生气了。他看看登锁,一时说不出话,只好转过身悻悻走了。
登锁回到出租房,把自己扔在床上。他不明白自己刚才为啥变了主意,所以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他侧过头,细细打量铜像。这女人真的是美呀,那脸蛋、那胸部、那小腰,处处显着一股子味儿。登锁不敢把老婆拿出来,就把村子里所有俊俏的女人在脑子里过一遍,可谁也赶不上眼前这个女人。登锁又把搬运时遇到的女主人想出几个来,还是没法跟她比。登锁想,这样的女人大概只能在电影里找呢。
登锁爬起身,凑到铜像跟前。他的手禁不住伸出去,贴在女人的脸上,贴一会儿,又往下走,经过乳房来到腰肢。然后他绕两步,把自己的手引到女人的屁股上。虽然隔着裙子,但他能感触到手中的屁股翘翘的,一点儿不往下掉。登锁想,怪不得城里人家的抽水马桶要装洗屁股龙头,这样的屁股配得上的。这样想着,他的腹部有了感觉,好像一下子长出了力气。他慌慌地丢了手,重新躺回床上。
说起来,登锁很久没沾女人了。在家里,他是贪的。跑不过几天,就跟老婆打一回交道。有时老婆腿关节发痛,不乐意,登锁就忍,忍不住了,赖着脸儿要,老婆便给了。到了城里,情况不一样了。这儿的女人一个比一个鲜亮,但跟他没有一点点关系。小巷小店里倒有可以打交道的女人,可那是碰也不能碰的。他来城里是为了赚钱,得把心收着,不能有别的念想。有时日子长了,他的身子禁不住要动响。这时他便让自己使劲干活儿,身上的力气用尽了,那东西也就不能撒野了。
回落到床上后,登锁脑子木了一会儿,想,不卖了不卖了。
现在,登锁却很想让自己撒一回野。他把这个女人弄到自己屋子里,暂时就算是他的人了。守着这样的女人,他好歹要与她打一回交道的。说一句好听的话,他跟这个女人有缘哩。登锁一边想着一边就将手伸进裤子里。他浑身的肉一下子绷紧,鼻子里的气也热了。他侧头瞧着铜像,那脸蛋那奶子那细腰,样样逗着人。他闭上眼睛,同样的脸蛋奶子细腰,都变成了肉色,活了似的。登锁哼哼两声,身子腾空了,像离开了床。
第二天,登锁决定让女人待在家里,自己出去找事做。他想了想,还是不能学无头苍蝇,就又去了劳务市场门口,与一大群瓦匠木匠混在一起。不过此时他已不敢摆出气势,怕揽到不在行的活儿。心里一犹豫,手脚便赶不过人家。周围的人少了一些,又少了一些。剩下的人渐渐不安,都大了眼睛不停地东张西望。登锁站在那儿,气愤地想,这城里热热闹闹的,各种事情像田里的秧苗一样多,可怎么就没有耗力气的活儿呢。
终于有人沮丧了,把身子蹲在地上。登锁丢口气儿,也蹲下身子。他瞥见旁边蹲着的人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又从裤兜里抽出一卷报纸,展开了看—
—原来是《都市早报》。这报纸登锁眼熟,以前掏钱买过几次,上面啥事儿都有,挺抓人的。现在,旁边的人撇开其他文字,直接去看招工信息。他看得很慢,吸一口烟,看几行字。登锁也想知道招的什么工,长了脖子凑过去。旁边的人盯他一眼,从一叠报纸中抽出两张给他,有点打发的意思。登锁把两张报纸前后粗翻一下,再细细地看。他看到一块出门旅游的文字,丢开了;又看到一堆阿拉伯人打仗的文字,也丢开了。突然,一行题目“街心天使被盗,警方介入调查”跳入眼中。登锁的眼睛猛眨两下,往小字里看,上边果然写着跟自己有关的事儿,说美丽天使的消失使街头减少了一道风景,说市民们很生气纷纷表示不满。登锁脑子一下子凝住,愣了几秒钟,跳起身就走。旁边的人不高兴地叫喊,我的报纸我的报纸。登锁扔下报纸,脚步移动得又快又乱。
回到住处,登锁关上门,一屁股坐在床上。他想,我惹祸了,我成盗贼了。停一停,他又想,警察要认识我,在设法找我呢。他抬起头,看一眼铜像,丧气地低下。他对自己说,到底是女人,招惹不得呀。
登锁站起身,不知干点儿什么好。他茫然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看见桌子上的茶缸。他端起茶缸,是空的,便在水龙头下取了水,咕咚咕咚喝下。凉水使他稍稍清醒。他想城市这么大,警察要找一个不认识的人,并不是容易的。问题是女人老站在家里,又没法让她躲起来,迟早会被人撞见。唯一的办法是把铜像切开,变成一块块铜料。铜料不是女人,女人不见了,他的担心也不见了。
主意打定,登锁从杂物抽屉里找出一把榔头,对准铜像敲了敲。清脆的声音响起,但响得厚实。铜像虽是空心,却不是榔头能对付得了的。登锁想了想,重新出门,寻到五金商店买下一把钢锯。钢锯有点贵,让他吸了吸嘴,但想想铜料总归可以换钱,又顺了气。回到屋,他把铜像周身看了一遍,觉得可以先从胳膊下手。这胳膊又圆又细,轻轻一握,能含在掌里。
登锁拿茶缸取来水,把锯片打湿,然后叉开双腿,把钢锯架在胳膊上,开始拉动。两种金属咬在一起,发出呜呜的声音。声音响了片刻,登锁凑近一看,仅裂开浅浅的缝隙。看来铜像顽强着呢。不过浅浅的缝隙还是给登锁添了气。他不怕用力气,他的胳膊比这细胳膊要壮粗好几倍,再说他已两天没好好干活了,身上的汗水憋得慌哩。
登锁脱掉衣裳,两条胳膊上的肉疙瘩亮了出来。他一用劲,肉疙瘩便变得硬邦邦的,好像皮肤下藏着拳头。这拳头随着锯片的来回拉动一突一突的。不多一会儿,汗水慢慢渗出,在身上涂了一层油。登锁歇了手,瞧瞧那缝隙,已深进去一大半。他想,每样东西都有自己的本领,现在该用上榔头了。他取过榔头,攥紧了使力挥去,咣的一声,铜胳膊歪了;又咣的一声,铜胳膊弯向身后。他伸手一拧,胳膊离开女人,到了自己手里。
登锁把铜胳膊掂了掂,又用手掌捋一遍,丢到床上。一条胳膊已费了不少时间,要把一整个铜像变成互不相干的散件,得搭上一大堆时间呢。登锁突然觉得口渴,肚子也提醒似的叫了起来。不知不觉,已到午饭的点儿了。
登锁不愿意自己做饭,就套上衣服,出去到附近的小店买了两个馒头。犹豫一下,又要了一瓶啤酒和一包花生。他边往回走边啃馒头,进到屋里,馒头已经吃完。他坐在床边,一口咬开瓶盖,嘴巴沾着瓶口久久不放。放开时,啤酒下去了一截。他舒口气,抓了几颗花生米扔入嘴里,然后抬眼看了看铜像。此时的铜像不一样了!登锁愣了愣,心里慌了一下。一个好看的女人,一个只在电影里才能找到的女人,突然就失掉一条胳膊了。
整个上午,登锁心急,眼里只有铜像。不知怎么,现在女人又回来了。铜像变成了女人!
眼下这个女人,仍然飘飘的,妙妙的,把全村女人的好眼好鼻拿出来,再加起来,也不一定比得上的。怪不得城里人管她叫天使。天使应当是该有的都有着,该好的都好着。可现在,女人的右边断了臂,自己的目光在那个地方老是扑空。不用说,这条胳膊对女人很重要。伸出去,能摘花采叶。抬起来,能修理脸面。有的时候,还要柔柔地放在男人胸膛上呢。这样想着,登锁忍不住又看了女人一眼。他看到女人脸上有些哀哀的东西。
登锁心里难受起来。他举起瓶子,把剩下的啤酒慢慢倒进喉咙。他想打个嗝,嘴巴张一下,发出来的却是一句骂,你他妈造孽呀!他站起来,走到女人背后,一把搂住她的身子。他的心里忽然有点酸酸的,又有点暖暖的。
过一会儿,登锁松开女人,拿回床上的那条胳膊,往她右边比划。他想接回胳膊。他琢磨许久,没别的办法,只能用布条包扎。他弯了身开始翻找,很快找到一条红色破背心,噗地撕下一条,然后架好胳膊,使力绑住断裂处。
现在,女人又长出了胳膊,只是有些垂,看上去受了伤的样子,红的布条则像染了血。登锁坐回床沿,不说话。瞧一眼女人,女人也不说话。登锁觉得,女人心里是又高兴又不高兴的。高兴,是明白他心疼她,让她身子变周全了。不高兴,是因为他到底弄伤了她,她身上有了痛处。登锁想,我不该再亏欠她了,我得把她送回去。这个念头一起,他以为自己会吃一惊,但他没有。既然不再伤她,总不能让她老在家里待着。
登锁踏实了,似乎心里飘着的东西有了着落。同时,躲着的困乏趁机泛上来。他往后一仰,眼皮弹几下,迷迷糊糊地睡去。
夜沉到一半时,登锁又用被单裹住铜像,横在自行车后座,推着车把往外走。先经过的两条小街,因灯光暗淡,有人迎面走过的当儿,还看一眼车后座的东西。进到大街上,眼里亮敞了,反而没人去留意他和车子了。登锁想,再用半个小钟头,把铜像往原来的地方一放,事情就算过去了。这几天耽误的时间,就当作不小心弄丢了,日后使使劲给补回来。
路面上站着一长溜街灯,灯光是橘子色的。橘子色的灯光把登锁和车子铜像一块儿投在地上。登锁看着影子们一会儿变浓一会儿变淡,一边在心里催自己走快些。走着走着,突然“啪”的一声响把登锁吓一跳。低头一看,车胎爆了。登锁定在那里,不知怎么办好。过了几秒钟,他回过神来:这是在街上,不能不走的。他端着车把,使劲往前挣。车轮涩涩的,发出沉闷的声音。走了十多米,车子吃力地一斜,铜像落在地上。
旁边人行道上走着一对年轻男女。他们手捏着手,心里正甜着,忽然见旁侧有一民工摔了东西,样子恼恼的,忍不住发一声笑。笑过了,本来应接着往前走,那小伙子却发了善心,奔过去要帮民工的忙。姑娘只好跟上去。
小伙子看看民工,木着身子在发愣。小伙子说,别傻着呀!说着径自搂了地上东西往上提,东西没提起来,自己差点摔一跤。小伙子冲姑娘笑笑,不好意思地说,挺沉的。这时姑娘见地上还搁着一样小东西,就蹲身捡起。她瞧了瞧,稀奇地说,是手臂呢。小伙子吃一惊,凑过去一看,说什么手臂呀,是铜的。姑娘说,铜的也是手臂嘛。小伙了似乎想起什么,弯身去剥被单,剥了几下,露出一颗女人脑袋。小伙子研究着说,这是不是报上说的街心天使?姑娘说,不会吧,天使躺在这里干什么呀?他们疑问地抬起头,看到了一张惊慌的脸。
登锁转身就跑。他一跑,抓贼的叫喊声在后面响起。一辆出租车轻轻开过,掉个头,拦在他的前面。又一辆出租车跟上来,堵在他的一侧。刚才不搭理他的出租车们,现在约好似的围聚过来。喇叭声一声跟着一声,喧闹成一片,同时雪亮的灯光齐刷刷打在登锁身上,钉住了他。
登锁硬了身子站着,眼睛被晃得无法弹开。他抬起手,乱乱地挡住了脸。
两天后,《都市早报》在社会版登载了题为“天使变成维纳斯,市民勇擒盗窃犯”的详细报道。为了引人注目,又在头版做了导读提示。提示文字称:自街心天使被盗后,公共场所的治安成了市民们议论的话题。警方从调查全市各废品收购点入手,获得重要线索,基本锁定不法分子的落脚方位。在此情形下,不法分子仓皇出逃,企图转移铜像,不想被警惕的市民发觉,上演了见义勇为的感人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