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倌把天喊黑了。
黄昏,夕阳西沉时他就蹲在瓦房顶上,高一声浅一声不歇地喊,马达,你在哪里,赶紧回屋你!天黑下来了,他的嗓子也哑了。苍老、喑哑的声气在夜空荡漾,像风吹在水里。他每喊一声,站在屋檐下的孙子马达便答一句,爷,我在这里,我回屋了!
堂屋门口围拢一圈黑压压的人群,全是隔壁左右看热闹的邻居。
马老倌在屋顶喊魂,喊孙子马达的魂。五天前的夜里,孙子马达摸黑走夜路,撞鬼骇到了,害了病,到卫生院吃药打针不见效果。他找官当镇通晓阴阳的蔡瞎子弄了土方子,喊魂,张贴招魂帖。
蹲在屋顶,一边喊魂马老倌还在一边后悔,悔不该让孙子夜里出门。他心里急,儿子儿媳在南方麻城打工,出门前交代过,要他把孙子照顾好。现在倒好,孙子看马戏表演看出病来了,医过好些天,病情更显重了。万一孙子马达有个闪失,到时怎么向儿子儿媳做交代。听着堂屋门口杂沓的声音,他的眼泪水都快急出来了。
站在屋檐下,马达听到马老倌喊的声气陡然变了。他说,爷,你咋了!马老倌没有答他,继续哽咽着喊孙子的名字。一晃眼,马达在人堆里发现了同学黑皮和吴癞子,他俩冲他诡怪地笑,似乎笑他搞迷信。马达怕丑,觉得不好意思,羞红了脸。他正昂起的望天的脑壳矮了下来。
马老倌再在屋顶上喊,声音跟石头沉入水底一般,得不到马达的回应。
之后,马达听到屋顶传来慌里慌张急切的声音,小达,你咋不答话!马达无动于衷,仍是不做声。
村里的王麻子和桃珍在人堆里唤马达,他们一齐劝马达说,你爷喊你,你要答,不答你的魂就找不到你的人,快答你!他们一提到魂魄,马达就怕了,后背心卷起一股凉风。他瞥了黑皮和吴癞子各一眼,赶紧抬头答,爷,我在这里,我回屋了我!
夜黑透后,人堆散开了,村里人各自回了屋。黑暗里只剩下马老倌和马达两团黑影。他们爷孙俩一个在房檐上,一个在房檐下。
在瓦房顶蹲累了,马老倌站起身双手握成拳头,杵着腰喊孙子的名字。
马达猜到爷喊累了,他也喊累了站累了。倚靠在木梯上,马达问,爷,您累不,我倒杯水给您解渴,我也想喝水了!马老倌说,爷不累,爷不渴!马老倌讲完这话,故意提高了音量,显示他还有劲得很,浑身力气使不完。马老倌讲他不累不渴,是假的。他的嗓子像被大太阳烤着,又干又痒。但他不能停下来,他担心一停下来,孙子的魂魄就回不来了。
一口气马老倌也不肯歇。
看到爷装出那副有劲的模样,马达想起爹娘出门打工这些年爷对他的好,那些好加起来,有他们村到官当镇街上那截路那么长,或者比那截路还要长。他的眼泪水不由流出来,爷再喊他的名字,他一答就成了哭腔。他听到爷的腔调也变了。
喊到隔壁左右邻居扯亮了电灯,马老倌才缓缓从屋檐上沿着木梯蹬下来。他是瞎子,眼睛是空摆设,看不到,下木梯时他小心翼翼。马达牢牢扶稳梯子,生怕爷有个闪失。马老倌边下梯子,他边用嘴巴给爷指路。他像年迈的老人一样嗦,交代马老倌哪里该抬脚,哪里该歇脚。马老倌安稳地从房顶走下来,进了门,拢近八仙桌提起水壶,他给孙子马达倒茶喝。
马达咕噜咕噜喝了两海碗。之后马老倌咕噜咕噜喝了四海碗。他们爷孙俩都喊累了,喊得嗓子眼冒烟冒火了。
白天屋里人来人往,马达卧在床上,目睹村里王麻子、桃珍等人一晃而过的身影。他还听到他们和爷讲话的声音。但他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具体内容。他们神秘叵测的表情令马达感到不安。
马达发现自己的力气越来越少,两只脚变成两个铁秤砣,抬脚走路都得使出吃奶的劲。他后悔那天不该去官当镇看马戏表演,夜里他给两个鬼影子骇到了。
那天夜里看完马戏,摸黑赶着回屋,一路走马达一路估摸着爷在屋里做啥,他猜爷肯定坐在藤椅上等他,等他歇。杂草丛里传来蛐蛐叫唤,他冲声音一望,黢黑一片。
眼睛看不见,马达只好用耳朵打探动静。耳朵旁边划过嗖嗖风声,他背心一阵发凉,跟抹过风油精似的。前方路边一团团树的黑影显出人形,有胳膊有腿,马达心里直打鼓,担心碰到鬼了。是那种“长(念zhang,第三声)鬼”,可以随时长高随时缩矮的鬼。他赶紧弓身抠下右脚的布鞋,握在手里做投掷状。开学不久他听同桌黑皮讲过,要降伏“长鬼”,只要把脚底的鞋子往空中抛,便能镇压那些鬼怪,就跟如来佛把孙悟空压在五指山下那样。真的有效,刚做完投掷动作,他眼里那些变成人形的树影又恢复到本来的面貌。
重新穿好布鞋,马达继续赶路。只能快步走,他不敢跑,跑起来风声会更大。今年夏夜里乘凉,躺在竹床上,隔他五六米远的潘庆久吹笛子,那声音好听,像棉花塞到他心坎上,软绵绵的。可隔马达两三米远的陆爷讲鬼故事,他的声音张牙舞爪,把马达吓坏了。陆爷说,大大小小的鬼都是闻风而动的,赶夜路的人不能跑,一跑就有了风声,会招惹来鬼怪。
陆爷的话像刹车,马达顿时慢下步子。
两个交头接耳的黑影一直走在马达前头。马达走他们走,马达停他们停。昂头望了眼漆黑的夜空,马达心惊肉跳地迈着步子。远处传来狗汪的声气,声音越来越大,倏地就到了马达面前。是他屋里的黑狗来迎他了。
有狗做伴,马达还是怕。远处黑影仍在,马达哼起歌壮胆,他哼的是流行歌《两只蝴蝶》。本来回屋马达是有伴的,黑皮、吴癞子邀他一起回,他没答应。他们还要去马兰屋后院的菜园地里偷甘蔗。马达不想跟他们一起搞偷鸡摸狗的事。暑假马达去了南方麻城,临回屋前,在那边打工的爹娘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跟爷一起,照顾好爷,还要读好书,要学好,不能走到歪路上去了。看到爹娘辛苦,马达记牢了他们的话。爹娘在麻城工厂打工,日子不是他在家时想象的那么好过。而且根本就不是爹以前写信讲的那回事,吃香的,喝辣的。跟信里写的好日子比,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以前爹在信里扯谎,宽爷和他的心。
走出一身汗,马达望到远处的亮光。堂屋里亮着灯,马达胆子壮了,鼠胆变成豹子胆。他想起前些天爷问他麻城是啥样的,他不晓得答。骨碌转动眼珠子想了半天,他说,到处是楼房,高得很,都快杵上天了……到处是人,比村里的镇上的人多了无数倍,手指头脚指头加起来都数不完的倍数。爷是个瞎子,没出过远门,也没看过高楼,就连天天在屋门口水杉树上喊的麻雀长啥样他都不晓得。但马达还是看到爷在那里点头,小鸡啄米似的点,还在那里咧着嘴巴笑,露出满口黄牙。当时爷还跟他说,小达,你就该出去长长见识,安心读书你,大了去北京念大学!爷的话讲到马达心坎里去了,他也是这么想的。看到爹娘在麻城打工那没日没夜的辛苦样,他就暗下了决心,一定把书读好,将来多挣些钱,报他们的养育恩,让额头长了皱纹、鬓角生了白头发的爹娘享福,把爷也接到城里住,给他听城里汽车火车喇叭吼的声气。
想起那天夜里的口技表演,躺在床上的马达耳朵四周又响起那些好听、奇怪的腔调。他又觉得生这场病值得。
以前马达从没走过夜路,这还是头一回,这次表演马戏的是河南来的班子。起先马达是不想去的,黑皮和吴癞子两个人都来喊他,邀他一起去,还直夸表演好看,比班里的文娱委员白洁还好看。看了十几个节目,魔术大变活人、钻火球、硬气功……看到口技表演时,马达硬是愣住了,那位表演者真神奇,张开嘴巴就发出七七八八的声音,有火车吼,有鸟鸣,有马驴狗叫,还有海风声……全世界的声音都装进了那人的嘴巴里。
马达想学口技,想把整个世界装进嘴巴里,然后用这些声音重新搭个世界,给爷听。那时爷的耳朵就变成眼睛了,就看得见那些东西了。
马老倌准备上趟街,等他后脚跟踏出家门,马达就把心里默念的声音喊了出来,比如刮北风的声音、汽车喇叭叫的声气……半个钟头以后,马达便能模仿简单的声音,狗吠驴叫,还有风声,还有汽车喇叭吼……
两三个钟头后,马老倌回屋了,提着一塑料袋纸钱出现在马达面前,袋子里还装了香火。瞎了眼睛的马老倌在屋里走路,就像走大路那样,大摇大摆。他点燃香火,嘴里念叨半天,马达不晓得爷讲的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