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已经不能喝了。来泰和几个人又去弄王大哥,摆弄了半天没作用,最后,几个人硬是从椅子上把他拽起来,拖拖拉拉地架出去了。
却没人结账。来泰苦着脸要结。我能让他结吗?我说这样的人以后你少往这儿领!来泰耷拉着头,躲着我的眼睛。突然,他往吧台上一趴,狠狠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我真他妈的没心!
在外边,又是一番折腾。王大哥根本站不住了。被两个人架着,一撒手,就没腿似的堆下去了。结果,七嘴八舌地研究了半天(刚才打架的两个人也参与了。真他妈的不可思议啊)最后是,来泰用三轮车拉着王大哥,另一个人拉着王大哥的三轮车,像一群被打败的土匪,丢尽了脸面,咣咣当当地远去了。
来泰知道在我面前打了脸。一个多月没露面儿。后来,还是一个客人为他挽回面子提供了一个机会。那天,他出现在我餐馆的时候,有个客人正在捣蛋在小餐馆里,什么样的人都有,什么样的事都会遇上)。那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长得驴高马大的,喝了酒,性情上便有些癫狂,坐在椅子上张牙舞爪。张来舞去的,啪嚓,椅子坏了,散架了—人像个笨熊似的仰在了地上。本来大胖子没摔怎么样,仰在地上的时候自己还咧嘴笑了一下。可听其他客人轰地一笑,这才害臊了,不干了。躺在地上不起来。用手按着腰,龇牙咧嘴作一种摔坏状。后来在两个服务员的搀扶下,勉强起来了,却不罢休。不论服务员怎么道歉,他就是一句话,你说怎么着吧!末了,好说歹说,给全桌打了个五五折,他这才笑了,还幽了一默说倚仗他年轻,否则,可就要了他的小命啦。语气和神态就像个娘们儿。
当时,来泰就在餐馆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但有了那次“头发事件”的教训,这次他却忍住了,一声没吭。直到客人都走了,他才站起来。把餐厅的椅子一个一个的拽出来看,他发现好多椅子都咯咯吱吱的,松动了。他沉着脸说,这得修哇。
之后,他便差不多是每天晚上都来了。一来,他就在餐馆的外边修理椅子。钳子,扳子,螺丝刀,还不知在什么地方买了一些铁角子,夸夸张张地铺了一地。那几天北京高温,即使到了晚上,仍持续着一种难耐的燠热。我从外边回来,见来泰正弯着腰,别扭身子往椅子上拧螺丝,那架势,像是人也要钻进木头里,下力得狠。我不叫他修了,说实在不行,就换它几把。他说换不得花钱么?别的都行,就是榫子没粘好,修修一样用。说完,他一边拧着螺丝,一边骂,这鸡巴活儿干的,榫子这么短,连个铁角子都不上,它能不散架么?
他干得一丝不苟,专心致志。一连干了十多个晚上,所有松动的椅子都被他用铁角子做了固定。他让我看看,行不行。我一试,好了,一点都不松动了。
这件事让我和妻子非常感动。那天我让伙计做了几个好菜,款待来泰。像以往一样,几杯酒下肚,来泰说话的口气就亲热了。一口一个老叔地叫着,又是点烟,又是满酒。后来,就说起了在我餐馆里喝酒的事。为了找回自己的面子,他第一次抨击了王大哥。他说那人喝起酒来,就是不知道个深浅,那天差一点没喝死。他们一直把他送回家里,第二天去车站的时候,脸焦黄儿,蹲在那里还一个劲往出酿酸水哪……我说那样他还去什么车站呀,在家歇着呗。来泰喝了一口酒,他说他是想歇着,可是他指望啥呀。接着,他转换口气,说起了王大哥家的困难。他说,王大哥那人看起来乐乐呵呵的,家里那叫困难。住在一个大杂院里,那间房子最多也是十多平方米,外边接出那么一块当厨房。再加上老伴有个抽风病,不咋收拾,那屋里布摆得满满当当的,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却没一样值钱的玩意。他说,桌子上有台电视机,也就这么大——
—他放下筷子,用手比划着。我说,看起来行呀,他不说他蹬三轮就是想锻炼锻炼身体吗?拉倒吧。来泰说开始王大哥跟他也那么吹,后来他们处铁了,他才啥都知道了。我说,他女儿不是在国外吗?来泰说是在国外,可是不行,王大哥说寄不回钱来。她每年寄回那点钱,还不如她在国内上班的时候给得多呢。来泰告诉我,王大哥的女儿是嫁到国外去的。当时,他和老伴都死活反对。可女儿不干,说啥也要跟着那个老外出去。现在,王大哥跟谁都不愿意提起女儿的事。我问他为啥不愿意提。来泰口气有些神秘地,他说,那个老外是个黑人!
看着来泰说话的样子,我觉得他有点少见多怪。我认识一个年轻的女诗人,她的“准老公”就是个黑人。有次她们一起来我的餐馆吃饭,“黑小伙子”长得又高又大。我问女诗人与他在一起习惯不习惯。人家女诗人郑重地说,怎么会不习惯嘛,挺好的。
来泰说,你没听王大哥那天在喝多了时候,老是“黑鬼黑鬼”的骂吗?他就是骂那个老外呢。我说既然他挺困难的,你们怎么让他请客?他说王大哥平时总吃别人。那天,他拉了两趟大活儿,有几个家伙就眼热了,非让他请客不行。结果他却喝醉了,钱也没掏……你说这是什么事呀。说到这里,来泰的脸上重新换上了不快。
我觉得,北京的时间要比乡下的时间过得快。乡下的时间被老土墙挡着,那是一寸一寸地挪。北京的时间就不一样了,太阳就像挂在陀螺上。一转就是一天,一转就是一个月……来泰掰着指头一算,他说哎呀老叔,我到北京都一年零两个月了。
这期间,除了在我的餐馆里买了三个多月的菜,来泰一直钉在车站里,包括过年,他都没有回家。应该说,他干得挺踏实,能吃苦,很下力。当然,收入大概也是不错的。妻子曾问来泰折子上存了多少钱。他说没多少的。说完便憨着脸笑了。
有一段时间,来泰曾雄心勃勃地筹划,想把老婆孩子都接到北京来。他说老婆在乡下也是待着,没事干。来这里找个事做,还能挣上几个。我觉得他把老婆接来倒是可以,不过把孩子接来却不太现实。别的不说,上学就是个问题。据说,他儿子当时已经上了高中,小家伙学习在班里一直拔尖儿。可是“拔尖”有什么用?到了北京,没有人买你的账。我女儿转过来的时候还上小学,都费了老劲了。我说你想给孩子找个高中,有钱行,否则的话,我看没戏。据我所知,别说是找个好点的学校,就是一个普通的高中,没有个两万“赞助费”,也是很难进去的。虽说政府已经有了规定,外地人子女在城里上学的,可以就近选择学校,不许多收费。可是人家不多收费,也不收人,“招生名额已满”总是可以的吧?
可是来泰却有点不以为然。他说王大哥说了,这事由他来办。我说那就让他办着看吧。
没出所料,尽管古道热肠的王大哥帮忙,来泰把孩子接来上学的计划还是泡汤了。他失望地说,王大哥给他联系好几家学校,最低的也得两万块钱。他说快拉倒吧,有那两万我干啥不好呀!就此,来泰把老婆孩子接到北京来的想法,也就彻底打消了。
可事后他却没有走。据说是那段时间车站里的活非常好干。各地来京批发商品的人很多。卖出的货多,进的货就多。每天站里站外,全是倒腾货的。那些蹬三车的人,再不用为了抢活去打架了,每个人只能跟自己叫劲,争取后来,他突然像孩子似问我,平时都做些个啥梦,十分的唐突。我说这扯不扯,做梦还有个谱。他叨叨地说,这些日子,也不知咋的,一做梦就梦见山呀,沟呀,种地,扶犁仗,有时还梦见推碾子,下小煤窑,乱七八糟的,净是老家的事。他说他纳闷儿,来这么长时间,却一次也没梦见过北京。妻子说他是想家了。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说起来也是,把老婆孩子扔在乡下,一走就是一年多,哪能不想呢。我说想家了就回去看看呗。他犹豫半天才做出决定,他说回去看看?看看就看看!
“多拉快跑”。一天下来,收入相当之好,用时下官方的一种计算方式说,要比平时增加近几十个百分点。他怎么能在这时候回去呢?
按农历,再有几天一年就要到头了。来泰打来电话,问我回不回去过年。
我说不回去。我老婆孩子全在这,一连几个春节,都在餐馆里忙乎,哪有时间回去呀。再说,一回去就得关店。一关店,每天几百块钱的房租压在头上,呛得住劲么?我肯定不回去。
腊月二十六,来泰买了一张“没座号”的票,推推搡搡地挤上了火车。
车上的人太多了。还没进到车厢,就被前边的人堵住了。他被卡在厕所门口的地方,进退两难。他站在那里,身子都被挤歪了,一只洗手池还硬邦邦的抵在他的腰上。来泰心烦意乱。看看周围,全是一些从城里回家过年的乡下人。男男女女,面孔一律地陌生着,痛苦着。有的人被挤得骂骂咧咧,说这是什么鸡巴火车呀。但火车不管这些。火车好像都麻木了。它只顾在冰冷的铁轨上,朝着北方的黑夜,不负责任地猛跑……
春节一过,候鸟般的外地人开始返城了。有天中午,我竟在北京的电视新闻上看到了来泰。只是,几秒钟的画面一晃而过,紧接着,便是大批外地人从火车站潮水般涌入这个城市的镜头……
当天晚上,来泰就到我的餐馆来了。从上到下,一身新装。人是一颠一颠的乐呵。来泰回去后,表妹曾打来电话说,来泰这回可像个人似的了,一回去,就东一头西一头的还账,把原来耍钱欠人家的那些小账全还上了……如果说,来泰这次回老家给表妹的是一种“衣锦还乡”的感觉,现在场景一置换,我却觉得,他从乡下带回了许多力量,看上去整个人都比从前精神了许多。说到老家的一些人整天没个正事儿,除了喝大酒,就是打麻将……一脸不屑,他鄙夷地说,我看那就是个吃喝等死吧。
好像他自己有什么抱负似的。
那天,来泰来了。一进餐馆,我就发现他的腰上也挂了一部手机。我没有吱声。我是不屑于吱声。老实说,这毕竟不是五六十年代了—有人在屁股上坠着一套搬子钳子,都让人羡慕得没法儿。现在谁还把别人腰上的一部手机当回事呢?作为一种通讯工具,它早就普及了。前不久,有个乞丐遭人抢劫的时候,就是用手机报的110。你说有个手机还算啥?别说挂着一部,就是挂上两部,也证明不了你是个款”了。不信你试试,说不定有人会骂你是傻×哪。
没等我说什么,来泰就从腰上取下手机,他让我看看怎么样。
不怎么样。值不了几个钱儿,尽管它很大,大得像个“小鞋底子”。它早就过时了,淘汰了,而且已被磨损得挺旧了。但不管怎么说,它也还是个手机,手机就是个消费品。我的意思是,来泰是否真的有必要,一边蹬着三轮车,一边拿着个手机来消费呢?这话我没有直说。我只是沉着脸问他,在哪买的。来泰乐了,乐得有些得意。他说他哪有那个闲钱买它呀。他看了一眼周围,又把身子往前倾了一些,小声地说,我捡的……
他告诉我,那天在车站里,他眼瞅着一个人往车上跑的时候,从身上掉下一个东西。近前一看,是个手机!当时汽车已经开了,见跟前没人,他说,我捡起来就揣兜里了。
我一向不跟来泰开玩笑。可是,看他那种得意的样子,我突然禁不住想打击他一下。我说,说不定是人家故意扔的呢。他笑了,那可不是!我捡了之后,没走多远,它就唱上歌儿了。我想,肯定是那人往回找呢。操他妈的,它一唱,我就摁了,一唱我就摁了……后来,我干脆就关了。
他得意地说,别看这机子不怎么样,但就是好使。说完,他别扭着身子把手机挂到了腰上。我说好使不好使的不说,你往哪打呀?来泰说,他一般不打,都是客户给他打。他把号码告诉他们,不管是在商场还是车站,他们想拉货,一个电话他就过去了。这么一来,活儿比以前还多了不少。
如此说来,来泰的手机还真有一点用处。
但是,我没事,来泰却有事儿了。
最后,他把他的手机号告诉了我,他让我有什么事就找他。我记下了他的号码,但是我却一次也没有找过他。我没找他是因为没什么事。没事,我找他干什么?
时间已经进入春天。一年之计在于春。但春天对于开餐馆的人来说,却是个多事的季节。天暖了,树绿了,花开了,一些人也蠢蠢欲动了。餐馆的事便一件一件的多起来……非常烦人。
来泰有事的那天下午,当时我正在开会。与会的都是一些大小餐馆的老板,会议没开之前,人们的情绪都不大好,有点烦。说开会开会,怎么老是开会呀。这是由“消杀中心”召开的会。会议内容就一个,“杀蟑螂”。一听说杀蟑螂,大家伙都兴奋了。甚至都群情激愤了。因为这些开餐馆的人,没有不痛恨蟑螂的。谁没因为蟑螂挨过罚呢?谁没因为蟑螂给客人当过孙子呢?它早就该杀了,该灭了。它一天不灭,你就得提心吊胆,永无宁日。问题是,那个小鸡巴玩意它不好整呀。不管你怎么杀,怎么灭,它该有还是有,非常顽强。人们议论了一气,有人就发起了牢骚,说不知北京咋有这么多蟑螂。旁边的人反对了,你丫的还说哪,都是你们外地人带来的。北京老鼠还多呢,也是外地人带来的?……正嚷嚷,领导来了。主持会议的人噗噗地吹了两口话筒,让“下面肃静一下”。
都肃静了。
领导是一位女同志。她首先强调了这次会议以及杀蟑螂的重要意义,主要是呼吁大家积极行动起来,打一场消灭蟑螂的人民战争。算是动员吧。接着,就由一名工作人员,介绍这次杀蟑螂所要采用的新配方、新工艺以及这次灭杀的新方法。方法与以往不同。以往都是各餐馆自己买药品,什么国产的,进口的,拿回去,自己杀。由于方法不得当等诸多原因,效果很不好,甚至没效果。这次不了,是由“消杀中心”集中组织人力物力,上门服务,一家一家的杀,一平方米一平方米的杀。直至把每一家的蟑螂都全部、彻底的消灭干净……跟随工作人员抑扬顿挫的讲话,好多人都在心里暗暗地配合着,还不知不觉地咬上了牙齿,一下一下的点头,非常解恨。
这是第一。工作人员条理分明地说,第二,关于如何收费的问题……
会场里突然像没人似的寂静。有那么几秒钟,人们气都忘记喘了。后来不知那个反映得挺快,小声道,我操,还收费呀。接着人们才缓过来来,由小到大、由少到多地嘟囔开了。就是,怎么又交钱?想得好,不交钱白给你杀啊……会场乱了。主持会议的人不得不站起来,掐着话筒让“下面肃静一下”。于是,工作人员接着讲“关于收费标准”,大意是,每平方米两元伍角,杀一次交一次。每个餐馆预计需要杀六次左右。工作人员讲得非常耐心,非常详细,这反而越发气人。很快,下面又乱了。人们按标准打自己的小算盘。叨叨咕咕地算着,一平方米两块五,十平方米二十五,一百平方米二百五……算来算去,有人就急了,说不用你们杀,自己杀行不行?坐在台前的女领导说,也行,只要你保证餐馆里找不出一只蟑螂来就行。话是微笑着说的,却听得出一种潜在的力量。看来,领导的微笑也不一定都是亲切。这时又有胆大的人问,如果杀过六次,还有蟑螂,怎么办?女领导又笑了,说那好办,接着杀呀?人们一听更来气了,嘟哝着说,你们好办,那是杀我们的钱哪。
嚷嚷归嚷嚷,会议还是按照原来的程序坚决地进行。而且,很快就推进到了实质性的一项根据自己餐馆大小,在“消杀合同”上签字,交纳第一次“消杀”费。先交先走。却没有人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