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牵起妮子软软的小手,懒懒地趿拉着鞋跟,往村外的小学校走。离校门还有几丈远,妮子就挣开他,小鸟样欢天喜地飞进去了。李大弯腰捡起一片纸,捏在手里抖了抖,哗啦哗啦响。别小看一张纸片,成麻袋的粮食,也是一粒粒攒下的。如今李大的眼睛尖得像只老鹞子,一根皮筋儿都甭想从他眼皮子下溜过去。不过,这条路走的人多,捡东西的人也多,就像收了秋的庄稼地,剩不下几根玉米棒棒。李大的“上班”地点在秀水花园,天没亮或是天黑了才有活儿。只是几个保安像狗似的在小区来回晃荡,专逮李大这样黑天出来淘宝的人。一见是李大,保安举起电棍就撵。李大说,猫丢了,找猫呢!保安说,是找死吧?你看看我像啥,像猫不像!我就专门逮你这样的耗子!所以李大见了穿制服的保安就发怵。
不过,猫和耗子的那点把戏,李大看得多了。没过几天,李大就在白栅栏那儿寻到了一个断了一根铁条的小口,刚能钻得过一个瘦人。李大把铁条原样虚着安上,捡下了东西,把铁条一卸下,就从那个口子塞过去了。栅栏下有条小道,临着河岸,沿着河绕一个大弯儿,就到了出租屋的村口,运点儿东西,神不知鬼不觉,不是地道战也是沙家浜的水平啊。小猫就是眼再尖,也逮不着李大这样的老耗子了。有一次李大捡着一只老式半导体,回家鼓捣鼓捣,来回换了好几个捡来的电池,半导体突然哇地响了,差点没震到地上。以后李大白天没事儿就听半导体,一次听着个词儿叫商业机密,李大心想,为啥有人能捡着东西,有人捡不着,这里头也有个商业机密呢。
不出半个月,李大就把秀水花园的垃圾摸出了门道。干一行爱一行,垃圾也像庄稼地,得人用心侍候。比如有的人家喜欢在夜里往外扔东西,要是第二天一早门前干净了,第三天就接着扔。这儿的废品收购站离得远,外头收废品的板车也进不来,有的人家,用完的塑料油桶饮料瓶子、纸箱报纸、都堆在门口,等着一早保洁员来拉走。李大得趁着这个空儿,赶在保洁员之前下手。下手晚了,原本好好的东西,眼睁睁看着变成了垃圾。有一回,遇着一家门前扔了一只沙发,李大往上一坐,身子塌下去半边儿,找不着人了。再摆弄,原来是折着的,一打开就是张床,李大回家熬到半夜,拿了两根绳去了沙发那儿,一口气把沙发举起来扛在了肩上,挪到了栅栏边,用绳子把沙发绑上,吊起来,人钻到栅栏外,小心着一点点拉拽,费了牛劲把这个沙发弄出了栅栏,然后再背着驮着,愣是把沙发运回了六里庄。
如今,李大常常坐在沙发里,打开半导体,喝着暖水瓶里的凉水,眯眼养神。李大觉得城里真是好,家里缺啥,只要腿脚勤快,捡就是了。马路上捡钱不容易,捡东西可有的是;只要不嫌旧不嫌破不嫌没脸面,捡着捡着就能置上一个家,家什齐全得可比村长家海了去。
那只旧半导体,得用一只手死死按在耳朵上,才能听见响声;一时没了动静,使劲地拍一拍甩一甩,就会像村口的喇叭似的,哇地喊得人一哆嗦。
怨不得人人都想进城呢。
这会儿,李大夹着一路捡下的纸片和空塑料瓶进了村口。李大走得大模大样,手里的东西甩得招摇,像是刚从超市购物回来。李大每次进村都故意这样走,他不觉得捡垃圾有啥丢人。脸在自家脸上。自己不觉得丢人,还能把别人的脸丢了?
树下那个瘸子招呼他,又捡破烂儿哪!李大心里有些不痛快,回嘴说,跟你说多少回了,这不是破烂儿,都有用!
瘸子讪笑着,嗬嗬,能得你,你当你是环保局局长呢!
李大推开自家院门进屋,忘了弯腰,一抬头就撞在一只梆硬的塑料袋上,碰得脑门儿疼。这样的塑料袋有十几只,挂在一根专门搭架的竹竿上。李大闭着眼,都能摸出里头的东西。这一只袋里是各种各样的玩具,光是掉个轮子、不会动的小汽车就有十几辆,缺胳膊、歪了脑袋的娃娃就有七八个,还有能写字的塑料板、长耳朵绒毛兔子、拼图的塑料块块、秃头的彩色铅笔、戴着头盔的飞行员(瘸子说那叫袄特慢)……李大捡回来,用河水洗干净了,在太阳下晒干,跟新买的一模一样。要是都摊开在地上,一屋子都摊不下,像开了个玩具铺子。带回老家,每一样都是稀罕物,看那两个龟孙子还不抢得打架。那一只袋里是各种绳儿,长的短的、卷的直的、圆的扁的,松紧带猴皮筋塑料绳,都是过日子少不了的;有一卷花花绿绿的彩带,他亲眼看着窗子里那家人,从一大捆鲜花上解下来,转手就扔进了垃圾桶。彩带像是绸子的,光鲜滑溜,他打算带回老家,过年时走亲戚送礼,缠上几道,那礼品看着就不知有多贵重了。还有衣服,春夏秋冬都齐了,光是帽子就几十个,毛线帽皮帽凉帽布帽棉帽,能把半个村子的脑袋都罩上哩。棉袄是大件,一件撑死一个塑料袋,挂得满屋子叮。
小屋子的那点空场,已经快填满了,有点转不开身了。除了吃饭睡觉的地方,到处都塞满了东西。不像个住家,倒像老家那个化肥厂的仓库。李大也发愁,不知怎么把这些东西搬回老家去。纸盒报纸塑料瓶酒瓶废铜烂铁,能卖的早已都卖给废品站换钱了,剩下的都是不能卖的东西。李大发现,其实不能卖钱的东西最有用。比如鞋,棉鞋凉鞋胶鞋皮鞋拖鞋旅游鞋男鞋女鞋童鞋……隔三差五的,李大就能从“别薯”的垃圾袋里,捡出一两双半成新的鞋,刷净了,缝一缝,把脚伸进去就能穿。捡了半年多,大小尺码都齐备了,锁子穿不了有链子,链子穿不了有链子锁子媳妇,就连两个孙子长大了上学穿的鞋,都提前预备下了。如今栓子这租屋的床底下,塞着三只满满的编织袋,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鞋。一次李大在城里打工的一个侄子来看他,给妮子买了水果,妮子吃得高兴,当下就说,我爷爷床底下有好多鞋,我让他给你挑一双高跟儿的!李大心疼得脸色都变了。鞋不能卖钱可比卖钱更实在,农村人身上最爱坏的就是鞋,谁能舍得穿新鞋下地干活?可李大不花一分钱,就把一家人春夏秋冬的鞋全包下了,每双鞋的式样都比老家的鞋强一百倍。这后半辈子,全家人的脚都有了着落,李大枕着一床底的鞋睡觉,日日睡得安稳。
就是苦了七岁的妮子,李大叹口气。自己有了这份工作,就像上了磨的驴,整天围着秀水花园转圈儿,生怕落下了好东西,没工夫给妮子好好做过一顿有汤有菜的热饭。
忽然听瘸子在窗外喊道,李大啥时候回去秋收啊?捡破烂儿捡得孙子都不要啦?
李大不爱拾理瘸子。瘸子成天也不干活,还老下馆子抽好烟,看着不像正经人。这几天瘸子动不动就往李大家的门口凑,让李大烦得很。
瘸子把门推开一条缝,探头说,小区东南角上,有一家正换防盗窗,卸下的锈铁条在门口堆了半人高……
李大望着棚顶,眼珠子转了转,哼了一声。
瘸子又说,搞卫生的,嫌铁条太沉,小车拉不动,给我透了个信儿。
李大从床上坐起来,你咋弄得动哩你?物业干啥吃?
瘸子嘿嘿一乐,说,物业当然管运,所以到了明儿早上,你想弄也弄不成了。
李大心里琢磨,自己要是去了,少说得花上两个钟点,妮子一人在家咋办?想了一会儿,对瘸子说,你想弄你弄去吧,栓子今晚加班回来晚,我得在家守着妮子。
瘸子没说啥,甩给他一支烟就走了。
李大在床上发一会儿呆,忽然拿了定主意:怎么也得舍下几天工夫,回老家去秋收,顺便把这一屋子的东西弄回去,把屋子腾出空儿来,再接着捡就好办了。
天黑下来,妮子下学回来,吃了晚饭就趴在桌上的台灯下写作业。这只台灯也是捡的,瓷瓶托个粉纱灯罩,好看,就是灯泡忽闪忽闪的,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弄得李大的心里七上八下。李大忍不住往窗外看,那堆小山似的锈铁条,在远处的暗地里一明一亮。
李大抬手看表,算上慢下的半小时,也快九点了。瘸子比李大有招,认识好几个保安。再晚一会儿,铁条就该让瘸子弄走了。
李大坐不住了。招呼妮子洗洗睡下,在外面把门反锁了,就往河边走。出门时觉得墙根下有个影子一闪,揉揉眼,一根电线杆像个人杵在那里。
到了栅栏下,李大把铁杆子卸下,麻利钻了过去。按着瘸子说的位置走,寻到那栋房子,见门前空空一片,连一根钉子都没有。房前房后来回了转了几圈,踮着脚尖往窗户上看,灯光下的不锈钢防盗窗,里外不像是新换的。再细细察看左邻右舍,谁家也没个施工的动静。李大这才明白是被瘸子耍了,死瘸子逗他开心呢,明天让栓子来收拾他。李大往地下吐口唾沫,躬身走了几步,不甘心,倒回来,避开保安常走的路线,专往清静的角落去,眼睛只管扫着小洋楼门前的垃圾袋。刚走几步,差点撞到一棵小树,急停,原来是一对男女,搂成了一个影子正亲热。李大慌忙绕开,却见旁边还有棵树,树是真的,树下有个垃圾桶。他把手伸进去,一把摸着个软包包,使劲拽出来,在路灯下打开一看,是顶蚊帐。李大夹着蚊帐喜滋滋往回走,心里的气儿消了一大半。
你说这城里人,咋不知道把坏了的家什修一修再用呢?李大在心里嘀咕。城里人就知道糟践东西。听说这秀水花园每天往外运垃圾,一车垃圾就得交给垃圾场好几十块,这世上哪有花钱往外扔东西的呢?今儿买了件衣服,明儿不穿就扔了;买一大盒子左拆右拆折腾到最后拆出一粒屁大的东西,余下一大堆塑料泡沫,废品站都不收;人活了一辈子,白天黑夜地挣钱,就为了把钱变成垃圾?你看看那城里马路上跑的汽车,没几年都报废成废铁了;盖下的楼房旧了,一声爆破都成了碎砖烂瓦;饭店餐馆好好的鸡鸭鱼肉,一大盘一大盘地剩下,哗哗往泔水桶里倒;娶的女人生下了孩子老了丑了,男人就把女人像垃圾一样扔出去了……这个闹哄哄乱糟糟叫人头晕的城市,说白了就是一座专门生产垃圾的工厂,李大愤愤地想。可不像老家,再早些年,人都不知道啥叫垃圾,只要是这地里长出来的东西,都能回到地里去。麦秸玉米秸当柴火、麦皮玉米皮养猪、菜叶剩饭喂鸡、骨头喂狗、猪粪鸡粪是好肥、穿烂的衣衫做成鞋壳壳尿布片片,就连化肥口袋都能做裤衩子。屋里扫下的那点碎渣碎土,都填灶坑烧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