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也为那目标所激动着。记得是一个暗夜,我在床铺睡不住了,爬起来,撑扶在被窝里,照着手电写下了入团申请书。那是个心潮澎湃的夜晚,我的笔从来没有那么流畅过,我的真情毫不保留的溢上笔端,变为尽快成为共产主义革命事业接班人的豪迈誓言。我真诚地请团组织考验我、培养我、接收我。写完后,我支撑的双臂又麻又疼,但这麻疼却无法抵毁内心的喜悦。很快,我就步入了梦境,在梦中,我站到一面鲜红的团旗下,举手宣誓,做一名合格的共青团员……
第二天,朝日喷薄,云开天阔。下了早操,我连忙取出压在枕头下的申请书递交给了班主任周老师。周老师微笑着接过了我的申请,说了许多鼓励我的话,每一句都让我心头更热,劲头更足。时隔40年,我已记不起那原话了,但是,清楚地记得临出门时,周老师的右手轻轻抚在了我的左肩上。那手的轻柔几乎不会使人感到重量,可是那深蕴的重量一直让我负载至今。同学们都说周老师严厉,都说周老师不苟言笑。可是,那一日不仅笑了,而且笑得和善,而且还把他的手轻抚在我的肩上,传递出少有的慈爱和信赖。
走出周老师的办公室,我几乎高兴地跳起来,我以为很快我就会成为一名团员,似锦的前程正待我去追求。我努力学习,要啃透每一本书,成为学习的尖子,但是,不能光学习,不能走白专道路,那样下去就成了资产阶级的小苗子。我要又红又专,成为雷锋式的好青年。我要把生命也像雷锋一样投入到无限地为人民服务之中,默默无闻地去做好事。
下午课后活动,我和另一位同学悄悄抬着筐子出了校门。我们去拾粪。班里种的西红柿缺粪不长,苗又黄又弱,我们要亲手为苗木输送些营养。抬着粪筐我们走遍了临汾的大街小巷,时常跟在马车后边走出好远,才捡到了新鲜的马粪,那一刻,真比捡到闪光的金子还喜悦。
久晴无雨,学校的麦子干旱了,学校动员担水抗旱。抗旱需要水桶,我第一个站起来报名回村借水桶。星期六下午回到家时已是星月高照,星期天赶到城里时仍然星月在天。挑了一天水,再在星月中将水桶送回村里,第二天赶回学校要在到校铃响之前,仍然是星月相伴。连续的劳累使我扁桃腺发炎,红肿的喉咙喝水都疼,但是我咬着牙坚持上课,我想到的是先辈们轻伤不下火线,我怎能惧怕这点病痛?
我真诚地追求入团。我真诚地锤炼自己。
我真诚地锤炼自己。
我觉得那目标指日可待。我盼五四,五四是青年节。每年的五四都会发展一批新团员。
然而,我盼到的是失望。入团与我无缘。看着他人站在团旗下举起右手时,我流泪了,我懊悔自己努力不够,差距仍有。
我真诚地解剖自己。我真诚地接受考验。
我真诚地接受考验。
在一个新的高度上继续奋力攀求。学习更刻苦了。学好课本知识不是我的目标,阅读课外书籍成了我的广阔天地。小说、散文的阅读只是一个方面,英文童话故事我也爱不释卷。刚刚学了一点英语,阅读自有万重关山,就一手捧字典,一手拿图书,看一看,查一查,逐渐迈上一个个台阶。
班级的事更关心了。冬日里抢着看炉火,夏日里争着拿扫帚,坐在前排的我几乎包揽了擦黑板的事情。每当板擦划过黑板,粉笔沫就在射进来的阳光中舞蹈,而我由于个头矮小,探不着最上头的字,就和着粉笔沫蹦跳起舞。
然而,令我更为困惑的事发生了。又一批新团员在团旗下举起了右手,那是些熟悉的面孔,那些面孔熟悉的不能令人服气。如果说先前进入团组织的那些面孔,我还有些服气的话,那这些后来者我却难以恭维了。
困惑带来迷惘。迷惘带来忧伤。
迷惘带来忧伤。
忧伤中的我时常郁郁寡欢,上课少不了走神,自习少不了楞神。我弄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被团组织拒之门外?我的同桌是位很实诚的女生,她叫卢九英。她是新近入团的,不知出于什么心情,她和我坐在了学校的小树林里,那也算是一种谈心吧!我从她的语言中,已隐约看到了家庭的阴影,可是,我却没有往爷爷那里深思,因为我觉得我会选对,会走好自己的路子。
当又一批学子入团时,我几乎要崩溃了。要不是曾经的豪言壮语还没有完全从灵魂中消逝,我可能一蹶不振,丧失信心。不过,我沉默了好久,重负上了无形的荷载。
可是,自红旗饭店返回学校的那个夜晚,我并没有领悟了这种荷载就是爷爷,就是台湾。
大约是过了20年吧!我班的同学一起聚会。从四面八方来了好多,走到一起真的不易,20年的风雨,20年的霜雪,使每个人都有了岁月的褶皱。同学相聚,褶皱里的各种阅历脱缰而出,我那入不了团的原因,也由团支部书记孙成家一语道出:
我去调查你的材料,教育局怀疑你爷爷在台湾。台湾?
台湾?
台湾!台湾。
台湾。
台湾就这么成了横在我面前的一座大山。我能攀过这座大山吗?台湾!
我能攀过这座大山吗?台湾!
7
严酷事实早已说明,攀越这座大山是极其困难的。而且,我曾经在奶奶的相携下试图翻山越岭,寻一片安宁,寻一片祥和,然而,欲求美梦,求到的却是恶梦。
恶梦是从夜半开始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一种奇怪的声音响着,响着,时而高吵,时而低弥,高起来好像很近,近在眼前,我却看不真切。低下去好像很远,远在天边,却在目中影影糊糊。渐渐,我觉得有一种怪味穿鼻而进,有些呛人,像是炒菜时激发的辣椒味道。味道越来越浓,我忍不住咳嗽开来。一声咳嗽,我睁开了眼睛,我看见我的奶奶伏在炕沿,正大口大口的呕吐。那奇怪的声响,那呛人的味道,不用问就是从奶奶口里喷发出来的。
我探头一看慌了。慌乱的眼睛立马流出了泪水。说慌,其实不准确,至少也是害怕了,我吓得哭了。因为,那时我只有10岁,小小的我能懂得多少人事呢?我想到了死,想到了人死大概就是这种样子。我害怕我的奶奶就这么死去,我害怕奶奶死去后把我孤零零扔下,扔在这黑洞洞的屋子里。
我扑出被子,抱住了奶奶,大声哭叫:
“奶奶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
奶奶喘着气说:别害怕,我死不了,快睡好,别着了凉……
凉字很低,并没有完整地吐露出来,奶奶就又大口吐起来。我睡不住了,穿好衣服,给奶奶捶背。
吐了一阵,奶奶缓慢撑身坐起,看我起来了,又说:“别怕,我是上火了,你给我下去倒点醋,压压火就好了。”
我悄悄下炕,在煤油灯昏黑的光影里,摸到醋瓶,照奶奶的吩咐办了。我要收拾地上奶奶吐下的东西,奶奶不让,要我上炕睡觉。躺下后,我睡不着,眼睛圆睁睁看着奶奶,一下也不敢眨动,似乎目光稍一放松,奶奶就会幻化,幻化进另一个世界,从此,人天两隔,我再也见不着我的奶奶了。
隔一会儿,我叫一声:奶奶!
奶奶应着:我不要紧了,你快睡吧!
我睡不着,直看到奶奶披衣下炕,去收拾那地上的吐物了,我的眼睛才亮出喜色。欣喜的知道,奶奶好了,奶奶死不了。喜色一出,困倦的睡意就还了魂。周身不知道被什么邪物笼罩了,眼睛睁不开了,头脑虚幻成了一团,缥缥缈缈好像自己游弋到了什么琼阁仙境,山不清,水也不清,一切都朦朦胧胧……我睡着了。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窗纸刚泛白,屋外的麻雀叫嚷开了。麻雀的叫声是我起床的号令。我要上学。睁开眼睛,怔了一会儿,睡意才完全散去。我清醒了。
清醒了的我,就不是夜里的我。我一下想到了奶奶的病因,奶奶是累病的,也就是说昨夜的恶梦是从白日起头的。
那个白日是个星期天。星期天,我不去学校。奶奶就少了一点牵绊。需要说明的是,那时候爸爸在外村教书,妈妈去照顾她多病的姥姥去了。年幼的我就依着奶奶拉扯。星期天,我不去学校,奶奶可以不给我做午饭,于是,就成熟了一个新的计划:下滩摘棉花。
滩地很远。出了村,一路下坡走去,走去,走得树少人稀,时时可以惊起荒草中的飞鸟,就到了。到了滩上,是汾河滩上。汾河在多雨的时候暴涨上来,滩上就是它横行霸道的戏场。没了草,拔了树还不甘心,临走时还要厚厚漫上一层胶泥。这胶泥里,可有最值钱的东西。落下种籽,不用施肥,发了芽就楞着劲狠长。因而,那年的棉花长得好极了,一枝一枝,一棵一棵挂满了棉桃,吐遍了白絮。远远看去,白绒绒的棉花像是飘落的雪花。雪花的迷人,是再好不过了。我和小朋友,常常在雪花中戏游打闹,冻得鼻红脸青也还笑不够。棉花有雪花的迷人,又不天寒地冻,在这雪白的世界里会更自由自在。奔入这自由天地,奶奶却没有我方便。我推着独轮车,像哪吒踏着风火轮一样,飞一样快。奶奶脚小,一双尖尖的小脚,走起来东倒西歪,鸭婆婆一般缓慢。我跑一程,坐在了路边歇息,等着奶奶赶来。走走停停,我明白了,奶奶下滩摘棉花,中午不回家,是怕走这漫长的道路。她说过:功夫丢在路上啦,不值。所以,小推车上挂着手巾,手巾里裹着馍馍,馍馍是我们的午饭。不知走了多久,我们才走进那漫天雪花的世界。
我好奇地扑入地里,跟在奶奶后头抽出那吐绒的白絮,一朵一朵放进口袋里。抽着抽着胳膊酸了,手碰到棉枝上,扎疼了,新奇劲没了,也就烦了,就这么一下一下地抽,要抽得日头升高,又要抽得日头偏西,再要抽到日落西山,这可真不是个好干的营生。
我悄悄地松了手蹴在棉行里,揪地上的寒暑草。揪多了,挽成一个圈子,戴在头上,我觉得自己活像电影里的游击队员。一会儿,我看见了蚂蚱,从我眼前蹦过的蚂蚱是个很好的跳远队员,一下就跨过好远。不过,它的好远也就是我的几步。我紧赶了几步,蚂蚱握到了我的手里。于是,蚂蚱和我做开了游戏,它跳远了,又被我擒拿到手心里了。它不甘心待在手中,又蹦走了,我又追又赶。
在我戏闹的过程中,奶奶始终弯着腰摘棉花,不知不觉,她摘满了一包,又摘满了一包。田头堆起了两个高高的口袋。日头到了当顶,奶奶解开手巾,拿起馒头掰开,我俩一人一块坐在田头吃午饭。吃了几口,口粘,咽不下去,就爬在地边喝水。地边有一眼小泉,泉水清凉,喝着微微有些甜。喝几口,又吃,吃几口,又喝,半块馒头下到了肚子里。
吃饱了,我还是没有摘棉花的兴趣。田头有一洼浅滩,浅滩上长了几棵瘦弱的棒子。已是深秋了,别的棒子腰间早就别上了粗壮的“棒子”,而这几棵弱苗仍然瘦单单的。我折了一根,批掉外面的硬皮,里面的绒芯像甘蔗一样的甜。这是吃甜甜。吃甜甜不稀奇,我们的伙伴都吃,我也不例外。例外的是,我从来也没有吃过这么甜的甜甜。我把甜瓤含在嘴里,久久品味,舍不得吐出来。说是舍不得,可是渐渐也吐下了一大摊。
忽然间,我看见了奇景,我吐出的那一大摊甜瓤间,蹲着几只小青娃。它们正张着口品尝我咀嚼过的滋味。看着那几个小东西,小眉小眼,小爪小腿,小舌头一伸一缩,可爱的不得了!我不再嚼尽汁液了,只一咂,就吐给它们,和它们共享甜蜜的世界。
不知不觉,太阳垂落了,西天一片飞红,红得棉田也红光闪耀;不知不觉,我和奶奶装了车,吱吱扭扭,走回村里;不知不觉,我就走进了昨夜的梦里……
奶奶也醒了。
看着奶奶,一向不懂事的我,突然懂事了,我说:“奶奶,我给你请医生去!”
“奶奶,我给你请医生去!”
往常我病了,总是奶奶给我请医生,奶奶病了,只有我去请医生了。奶奶说,我好了,不用看了,歇歇就行了。
顿时我将昨天和昨夜拉扯在一起,明白是奶奶劳累过火,伤了身子。轻轻闭上门,我上学去了。
轻轻闭上门,我上学去了。
放了学,我回到家里,奶奶正挣起身洗脸。只一夜,她像是变了一个人,脸色黄了,皱纹多了,眼睛也陷了下去。我说,奶奶我去给你打饭。哦,需要说明的是,那会儿都吃食堂饭,一个生产队的人上一个大灶。大灶,就设在我家宽阔的院子里,而我家只能搬出来,住进邻居家窄小的房子里。奶奶不让我去打饭,是嫌路远,怕热饭烫伤了我。我扶着奶奶摇摇晃晃向食堂走去。
我们走得很慢很慢,就这,也是一步步接近一场灾难。
食堂里领饭的人多,人多了需要排队。我们排着队一步步移近那热腾腾的灶房。就要轮着我们领了,我的脸上已飘拂着馒头的香气了,我的鼻子里已扑进了炒菜的香味了。突然,爆发出一声喝斥:
“不准你领饭!”
是个女高音。穿戴周正的工作队长,经常泛白的脸憋得通红,红着脖子狠咄:
“不下地,就别吃饭,反革命家属!”
我吓愣了,仔细一看,那通红的脸直盯着我的奶奶。奶奶手颤,腿颤,口也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很害怕,但还是大着胆子冒出一句:奶奶夜里吐啦!那张憋红的脸喝道:小娃娃,多什么嘴!
那张憋红的脸喝道:小娃娃,多什么嘴!
奶奶什么也没有说,挪出领饭的队伍,挪往家里。回家的路长得不能再长了,长长的路不知要走到何时,我扶着奶奶一摇一摇……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回到家里,我只记得,一进屋奶奶爬在炕上就哭,那哭声震荡着我的身心,四十年过去了,多少大大小小的事情早已忘掉,惟有奶奶那哭声仍然响在耳边!
8
多少年了,我一直难忘奶奶的那哭声。
多少年了,我一直不敢回想奶奶的那哭声。
即使那日,我坐在华航的飞机上,穿透云层,直冲蓝天,一想起奶奶那日的哭声,心底就有撕肝裂肺的疼痛。
曾经无数次试图理解那哭声。哭声是人们感情的倾诉,是人们苦楚的宣泄,更透彻地说,哭声是人们精神世界的一种爆破。在爆破过程中,人们积蓄的冤情、悲痛、苦楚通过惯常不便使用的方式,痛快淋漓地释放出来,达到了心态新的平衡,感情新的平和。
然而,那天奶奶的哭声却不是我熟悉的那种哭声。那是一种用语言文字无法描述的哭声。那里有悲伤,有痛苦,但却没有倾诉和宣泄,也没有淋漓痛快的释放。更多的却是压抑、遮掩,是一种萎缩了欲望的哭声。
当然,那时10岁的我是无法听懂奶奶的哭声的。破译那哭声,需要时日,时日的行踪为那哭声活画出一幅图卷。
那图卷的第一页传递着喜色。喜色来自食堂,食堂要散了,各家各户不在一块搅稀稠了,要回到自家锅里舀饭了。食堂的溃散是饥饿的开端,对更多人来说自然没有喜色可言。而对于我家,却是一种喜悦,扎在我家的食堂要散了,那就是说我和奶奶不必再挤在人家的低窝小屋啦!我们可以回家啦!
想到回家,就想到食堂的扰害。大锅往我家的南房一支,吃饭的时候,大伙大伙的人都拥来了。有时来早了,馍馍还在笼里蒸腾着热气,人们只好等着。等着的人多,哪有那么多座位?有人盯上了我家院子里的桃树。那是一棵弯弯的桃树。桃树本来不弯,可是家人为了遮掩照射东屋的太阳,获取夏日的凉爽,就拴了绳子,把树身硬拉了过来。起初,树干挺得笔直,拉也难弯,时常绷断绳子。于是,又在弯下的树身上挂了个石头。重压之下,桃树老老实实弯在了窗前,弯出了家人需要的荫凉。夏日过去了,屋里需要光照了,家人解了绳索,卸了石头,可那桃树一点也没有直腰的意思,仍然弯着,弯成了我家在特定年头的风景。